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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X先生不是每一次跑步经过都会来超商消费,但自从上次莫名的事件后,他进门时都会先找到习齐的身影友好地打招呼,结帐时短暂的时间里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间聊,像是「你是新来的店员吗?之前都没见过」、「下礼拜寒流来要注意保暖」、「第二件六折?那多的那一瓶送你吧」之类的。
  多次接触之后习齐才发现这人和学长个性完全不同,学长的气质极度尖锐且张狂,侵略性极强;X先生虽然没表情时显得冷漠,可其实是个好亲近的个性,有点自来熟。
  13
  这是习齐离开疗养院的第三个月,从一开始肖桓偶尔接他回市区,到一个礼拜三天出来,到现在七天都出来并且还成功应徵上工作,熬过职场适应,过上正常人生活,就跟做梦一样。本来肖桓已经做好一辈子去疗养院照顾他的准备,习齐就算一辈子叨唸着旁人听不懂的疯言疯语,画着五顏六色的蘑菇都没关係,只要他开心就好。
  可是到了入院后期,他却又开始崩溃了,毫无预兆。只是有一天他怯生生地拉着医生的长袍一角,指着肚子茫然地说:「医生,我这里破了一个大洞,能不能帮我填起来?」
  他们特地带去他大医院做全身检查,结果显示身体正常。肖桓尝试解释给他听,然而他哭着重复说:「不对,不是这样的你们弄错了。」
  「看!」他尖叫着指着自己的肚子,「快看!我破掉了!我好痛!」
  他甚至痛到开始自残,连蜡笔都握不稳,哀号着哭泣。
  有一天,他睡梦中惊醒,半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力拍打房间窗户,惊动了其他人。
  他哭着大吼:「我把东西掉到外面了!我要出去捡回来!让我出去!」
  一个礼拜后,肖桓牵着习齐的手走出疗养院,他安静地坐在车里,睁大眼睛观察着周围川流不止的景色与车辆,他来到市区内肖桓的公寓,肖桓带着他去超市买菜,去美术社挑他喜欢的工具,去公园散步玩翘翘板,回家后,他趴在客厅地板画画,肖桓坐在他旁边,傍晚夕阳西斜,昏黄的光洒落上他苍白柔弱的侧脸,肖桓忍不住摸摸他的头,习齐抬头,澄澈的眼睛倒映肖桓平静而落寞的表情。
  「我可以不要回去吗?」他的姿态天真如孩童。
  「可以。」肖桓问:「你的肚子……有比较不痛吗?」
  「会变好的。」他轻快地说:「等我把东西捡回来,就可以了。」
  肖桓不知道他口中的「东西」是甚么,会是理智吗?这么多年了,他不禁奢想。
  「小齐,你认得我是谁吗?」
  「你是……」习齐歪了一下头,「你是桓哥。」
  「对,我是你的桓哥,永远都是。」
  他沙哑地说,俯身在习齐额头虔诚地烙一吻,「我爱你。」
  14
  习齐忽然衝进厕所跪在马桶前乾呕,可仅仅是反胃而已,还不至于吐出些甚么,他难受地抠挖舌根,嘴里不停流出唾液染满下巴。
  「呜……」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小齐。」肖桓敲敲他房门,「小斋到了喔!来一起吃晚餐吧!」
  他放下嘴里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按下冲水开关。
  「齐哥!」门外传来习斋活泼的声音:「我带了蓝莓蛋糕喔!为了给你惊喜,我学了整整一个月!」
  他转开水龙头,泼了一把冷水道脸上,总算有了点力气。
  「小齐?」肖桓喊着:「你在睡觉吗?」
  他扯下一条毛巾擦脸,冷淡地观察镜子中自己冷淡的表情,告诫自己一会儿一定要注意要笑,把嘴角弯起来,这样他们都会高兴。
  肖桓又敲了几下门发现没反应,于是转开门把,把头探进房间。
  「小齐?」
  他从浴室里走出来,「桓哥,怎么了?」
  肖桓笑着说:「小斋来了啊,他还亲手做了蛋糕给你庆祝。」
  他慢半拍地「唔」了一声。
  「不是吧齐哥,你又忘记了?」习斋也探头进来,虽然他甚么都看不见,「今天是你生日啊!」
  肖桓对于今年的生日特别慎重,费了一番功夫煮了一整桌习齐喜欢的菜,让习斋哇哇大叫很嫉妒,肖桓夹了一整块糖醋鱼排堵住习斋的嘴。习齐模糊中还记得,以前他们的互动没有那么熟捻,但他也分不清眼前两人究竟是真的如此,还是刻意表现融洽,并且其实他也没那么在乎,这种漠然是对于这镜花水月般的「真实世界」的抽离感,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就连两个月之前痛不欲生哭喊着要离开疗养院的自己,竟然都已经模糊不清,回忆起片段只剩下麻木中钝钝的疼,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如果人类有灵魂,他的灵魂必定是空虚而残败的。
  「齐哥!蛋糕好吃吗?」
  习斋对他扬起大大的笑容。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里正握着叉子,上头的蛋糕被咬了一口。
  他点点头,让控制肌肉牵动嘴角,「好吃,谢谢你。」
  习斋摸索着一手覆上他的手背,岁月打磨下,掌下的皮肤长了一些茧,不再青涩。
  「齐哥,明年我做覆盆子蛋糕给你好吗?」
  「好。」
  那隻手顺着他的左手臂往上,最后停留在他嘴角处,状似曖昧却又自然无比。
  「你在笑。」
  「嗯。」
  习斋放下手,拍拍他的肩,张口说话,却只有无声的口型。
  我爱你。
  他垂下嘴角。
  15
  凌晨,他如常工作,市区光害严重,黯淡的天空没有星星。他站在收银檯前发呆,慢慢地、慢慢地体会出来,人类的记忆混乱无章法,极度不可信,然而过去留下的疼痛是真实的,不会随着时间淡去,只会随着岁月腐烂。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为甚么当他们说出「爱」的时候,我的指尖都是发麻的?
  X先生将一瓶饮料放上收银檯上,过往都是他主动搭话,不过这一天,习齐第一次主动开口:「你衣服上的设计,是甚么意思?」
  X先生低头,指着那个红色大叉叉,「你说这个?」
  习齐点头,「嗯。」
  X抓抓后脑勺,为难地说:「这件衣服不是我设计的,所以我也不知道。」
  「哦。」
  「我就是看着挺酷,有种瀟洒感,就像是遇到不喜欢的通通给他否定掉。」
  「哦……」习齐呆愣愣地盯着那个符号,「你不喜欢甚么?」
  「呃……」他想了一下,「全部?」
  「全部?」习齐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呆滞了,X先生笑了起来,「对,全部,所有东西包括这件衣服我都看不顺眼,很想放一把火烧个精光,这个叉叉又是红色的,很符合我的心情啊。」
  习齐歪了一下头,「烧掉?包括你自己吗?」
  「包括我自己。」
  此时的习齐突然很想跟他说:那你也把我烧乾净吧!把我烧成灰烬埋到最骯脏的垃圾场任蟑螂踩踏!永不见天日!
  空气忽然沉默下来。
  等习齐反应过来才惊觉他刚刚居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惊慌地退了一步,心想自己是不是又忘记吃药?
  却没想到X先生黑不见底的眼睛紧紧盯着他,X略略弯下身与他平视,隔着收银台的两人脸靠得极近,几乎快碰到鼻子。
  「好啊。」
  他没了笑容,眼神晦涩不清。
  16
  习齐哭着醒来,手足无措地擦拭泪水。
  Tim、Tim、Tim……
  他想听Tim的声音,疯狂又跑出来,他想死、他想死、好痛、有洞、填不满、我为什要出来、Tim呢?Tim和Ivy呢?垃圾场呢?上帝呢?
  擦泪的动作一顿。
  啊,被我烧死了。
  昏暗的房间有人摸上他的脸,他惊慌地转头,笨重的思绪让他无法运转大脑,一时间居然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齐哥,你怎么了?」
  他冒着一身冷汗全身发抖,那人问:「是做恶梦吗?」
  说着,那人亲暱地抱住他,拍拍他的背,「别怕,都只是梦而已。」
  习齐终于勉强想起来,「……小斋?」
  「齐哥别怕,我在这陪你呢。」
  他乾涩地问:「……你为什么会睡在我房间?」
  习斋轻声笑了出来,「刚睡醒的齐哥迷迷糊糊的好可爱。」
  「小斋……你为什么在这里?」
  习斋温言道:「你又忘记了?今天是你生日啊!所以我提早下班来找你,因为你还在睡,所以就偷偷进来找你。」
  习齐全身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又来了,这种感觉……时间错乱、记忆断片、数不进的似曾相似揉合陌生情景的恐慌,发生过的事他忘了大半,剩下还记得的也不一定是真实,就算是X先生,到目前为止依旧无法确定那人现实存在,或是幻想,每次在这样荒唐的时刻里,他才能踏实地认知到:我的骨子里,的确彻底疯掉了。
  「蛋糕……」他呢喃道:「是甚么口味?」
  习斋调皮地反问:「你猜?」
  「蓝莓口味……?」
  习斋从口袋里抽出手帕给他擦眼泪,「原来齐哥喜欢蓝莓啊,可惜我今年做的是综合水果,明年再准备蓝莓……不对,我等下直接叫肖桓去买给你吃。」
  「不用……综合的也很好。」不管是甚么,他到现在都没有胃口了。
  「齐哥……」习斋收紧了抱他的手,对着他耳边低喃,「为什么你还在发抖啊?」
  「我、我不知道……」
  「我这样抱着你,会让你比较心安吗?」
  习齐虚弱地掉眼泪,眼泪从刚刚就停不下来,「会……」
  「是吗?」习斋曖昧的低语,接着直白地含住对方耳垂。
  习齐一惊,吓得挣扎出习斋的怀抱,眼泪流得更凶,他摀着嘴,却无法控制地发出压抑的啜泣声,哆嗦着讲不出话来。
  习斋嘲弄一笑,「齐哥果然爱骗人,明明都吓到快崩溃了,还不承认。」
  「其实你很讨厌我和肖桓吧,对不对?」
  习齐半崩溃地摇头。
  习斋听着他的啜泣声,也不嘲笑了,他放缓语调,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也只有肖桓那个笨蛋发现不了你的状态,把你带回身边重新扮演正常人的时候,你多少也会想起过去他强暴你的事,而那个笨蛋,居然还暗自期待着这十年来不离不弃的照顾会让你在恢復少许理智的同时,重新爱上他,呵。」
  习齐哭得更加不受控制。
  「其实你很害怕吧?害怕哪一天他控制不住将你按在桌上,罔顾你的意愿将生殖器狠狠的插入你身体,你会流血流泪,你疯狂哀求他却说我爱你,你是不是害怕过去的一切又重回你身上?我不知道你脑袋里还记得多少事情,但我知道只有十年,十年根本不足以抹灭烙在脑子里的痛苦,更何况他有时候看着你的眼神赤裸得像个变态,他十年来苦刑般除了工作和你之外没有别的生活,我猜他的慾望应该压抑到极限了?该不会还曾白目到在你面前控制不了自己勃──」
  「不要说了──」习齐抱头尖叫,泪流满面,「不要说了……不要这样……」
  习斋冷静地听着他哭了好一阵子,最后叹了一口气,「对不起,齐哥,我只是想确认你的真实想法,毕竟你很爱骗人啊。」
  习齐在恐惧中仍然哭得不能自己。
  「我会帮你。」习斋在昏暗的房间中说,语气是从没有过的温和,「只要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有足够的能力逃离肖桓,我也能帮你说服他,还是你要偷偷消失都可以。」
  他摸索着覆上习齐冰冷的手,「我会帮你,你不要怕。」
  「我是你弟弟,这么多年过去,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习齐只是呆滞地发抖,眼泪与冷汗浸湿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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