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这个人是她的王爷了。
  只要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口都是暖的,风也好雪也好,都不能让它冷落半分。
  在进殿拜见皇帝时让她有点无措,在她所受的教导里,是要对皇帝跪下行礼的,可周君泽没有一点行礼的意思,她只好随着他坐下了,在两人交谈时,全程垂首聆听,不肯抬头看一眼殿上的皇帝。
  随后又去了皇后宫中,胡皇后身体不好常年礼佛,后宫大小事宜交给了静贵妃,与她简单说了两句就送客了。
  周君泽他们走后不久,皇后身边嬷嬷慌忙进来,“陛下来了。”
  胡皇后一听就变了脸色,“就说我在佛堂,不见了……”
  嬷嬷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娘娘听老奴一句吧,陛下为您已经退步到如此境地,陛下身体如何您也是知道的,他肯定是知道您今日受熙王与熙王妃的礼,要出佛堂,才冒着这样大的雪赶来……”
  “见了又能怎么样呢……”胡皇后喃喃自语。
  嬷嬷看她不再执意躲避,赶忙起身吩咐:“快给娘娘梳妆!”
  胡皇后一人坐在原处,低声说:“要是我死了就好了……”
  周君玟进来时被热气所激,咳嗽的无法停下,郑庸要去请太医被他摆手赶了下去。
  胡皇后无法,只得替他拍着后背缓解,周君玟慢慢止住咳声,拉着她不让她走,“别走。”
  胡皇后躲开他的目光,“陛下先坐,让宫女为您解下披风。”
  周君玟没有说话。
  胡皇后只好自己动手。
  她也不年轻了,眼角处有着淡淡的细纹,常年礼佛吃素让她白的没有血色,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秀丽的模样。
  她解开披风,绕到周君玟身后轻轻脱下,再放到一旁屏风上,忽然后背一暖,两只手从她背后环住了她。
  “阿燕,我所剩时日无多。”他的语气疲惫低沉,“前几日开始咳血,连一个时辰都坐不住了,半夜两条腿一点知觉也没有,整天喝药,饭菜是什么味,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过了。”
  胡皇后的动作僵住,一滴眼泪滚出眼眶。
  “可是我还不想这样闭眼,登基九年,什么都没有做,我不甘心。”
  当今的九五之尊如此的虚弱不堪一击,被任何人听见此刻只言片语,在朝堂上都是一阵风波。
  “阿黎对我一味地言听计从,我故意说错他也毫不反驳,行事不够磊落,光是一些小聪明……我不放心啊……”
  “我忧心之事这样多……陪陪我吧,我们没有下一个二十年了。”
  胡皇后泪如雨下,死死咬着自己下唇。周君玟将她转过来,她便靠在他单薄的胸口。
  这二十年光阴,把两人都熬成了一把瘦骨。
  她闻着周君玟身上浓烈的药味,心中不舍又绝望,再一次想,要是她死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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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雪(二)
  这场初春的雪出乎意料的猛烈,回到熙王府时,随行侍卫侍女的头上肩膀上已经积满了雪。吴玫扶着侍女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举起手接了一片雪花,心里想,正是新婚又有这么大的雪,他应该不会出府了吧。
  周君泽已经下了马车,正站在廊下背着手抬头看天,像个一心想出去在玩埋怨天气不好的少年。
  吴玫轻轻呼出一口气,侍女给她打着伞向他走去,想与他说上第一句话。
  还没等她走近,周君泽忽然转过脸,眉头也皱了起来。
  吴玫心里一惊,停下脚步。
  很快她就知道周君泽不是在看她,从院门口传来七零八落的声音,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女人赤脚跑了进来。
  “熙熙——”
  薛嘉萝头发散乱,纱衣从肩膀滑落拖在地上,一双脚在雪地里冻得通红。周君泽几步走下来一把抱起她,用披风遮住她的脚,面色阴沉得可怕。
  后面跟着薛嘉萝的侍女们,一个个仓皇跪下,颤声道:“奴婢该死!”
  周君泽感觉到怀里不同寻常体温,转身进了房里:“给我滚进来!”
  薛嘉萝体温高的厉害,但又一直在发抖,眼神都是散的,嘴唇干裂,刚才那一场奔跑耗光了她的体力,胸腔一起一伏,呼吸带着急促的气音。
  张管事出去安排大夫了,地上跪着月河红罗和翠微,三人额头贴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君泽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不知道是该给薛嘉萝捂严实,还是让她把身上热气散掉。他额头的血管一跳一跳的,手边若是有鞭子,可能现在已经打下去了,他努力压制着火气,一字一句问:“怎么回事?”
  月河膝行几步,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说:“是奴婢们照看不周,夫人思念殿下偷跑出房受了风寒,这几日没日没夜哭闹,不肯睡也不肯喝药,奴婢怕夫人熬出个什么好歹,带着夫人来了一次正院,殿下不在就回去了,可是没想到夫人记住了路,趁奴婢不注意又跑了出来……”
  “病了几日了?”
  “回殿下,五日了。”
  “五日了还是这样子?”
  “夫人一口药也不喝,奴婢们……”
  周君泽没耐心听下去,“你们做不好就滚,找能做好的人来。”
  月河后背出了冷汗,没命地磕头,丝毫感觉不出疼,红罗和翠微也吓得够呛,语无伦次地说:“殿下饶命……”一边磕头。
  薛嘉萝睫毛抖了几下,眼睛慢慢睁开,一只手抓住周君泽衣襟,嗓子里呜呜的。
  周君泽的手扶在她发颤的后背上,忽然起身将她抱进内屋,放在床上用被子裹了起来。
  薛嘉萝迷迷糊糊的,眼角的泪水不断渗出来,“别走……别走……”
  周君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哄着她:“不走。”
  她好像听不见,重复说:“别走……”
  “我不走。”他越说心头的火越旺,是那种非得杀个人才能平复的火,刚要起身,薛嘉萝的手条件反射性地抓紧了他,才闭上的眼睛又睁开。
  “别走……”
  周君泽压着心头滚烫的火,捂住她眼睛,“我不走。”
  薛嘉萝靠在周君泽手臂上看他,喝一口药流一滴泪,她薄薄的皮肤下仿佛涌动着岩浆,透出蒸腾的热气,连渗透进衣服的眼泪都是烫的。
  周君泽把空药碗递给侍女,又接过温水浸湿的帕子给她擦脸。
  片刻舒适后,薛嘉萝体温又上来了,有气无力地喘息哭闹:“难受……”
  周君泽好像抱着一个大号婴儿,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沉思了一会,将薛嘉萝放在床上,他上去后合拢了床帏。
  密闭的空间,宽厚的胸膛,薛嘉萝紧紧依偎着他,抽泣了很久终于精疲力尽,抓着周君泽的衣带昏睡了。
  薛嘉萝的睫毛上还带着泪珠,发际间软软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睡脸毫无防备的依恋。
  周君泽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往日光滑柔顺,脸也因为哭过紧绷绷的,甚至刚才还流了鼻涕出来,他抢回来的美人没有了,只剩一个麻烦多多只知道嗷嗷哭的小孩子。
  周君泽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快要入夜,下了一整天的雪终于停了。
  周君泽简单吃了几口饭,随从侍卫将他软甲与披风拿进了屋子,帮他穿上。
  周君泽一边系着披风一边问张管事:“侧妃生病,你是不知道么?”
  张管事跪着,冷汗淋漓回答:“奴才知道。”
  “哦,那你是因为什么才自作聪明,决定不告诉我的?”
  “奴才……王爷新婚,奴才只是怕王爷分心……”
  周君泽穿戴好了,转身过来看他,似笑非笑,“这个借口不错。”他回到内屋,撩起床帏,用手背碰了碰薛嘉萝的脸颊,又用指头戳了一下,薛嘉萝睡得脸颊粉红,嘴唇动了动,好像在梦里吃着什么东西。
  他放下床帏,出门前看了张管事一眼,“若有下次,我不会再问你理由了。”
  屋外的侍卫跟随着周君泽走了,王府外,被夜风吹得摇摆不定的喜字灯笼下,一队士兵肩头落满了雪,鸦雀无声地等着熙王。
  周君泽翻身骑上马,接过随从双手递上来的马鞭,风帽遮着他大半张脸,说话间呼出一阵白气:“动身晚了,今夜需连夜快马入阳城。”他一夹马肚子,拉了拉马缰,“走吧。”
  张管事缓了很久心脏才能平复,一个正院侍女走过来轻声问:“王妃那边问,薛侧妃晚上是要歇在这个院子吗?”
  这可是王妃的正院。
  张管事抹去额头虚汗,咬着牙:“侧妃已经睡了,怎么回去?王妃要是不愿意,我现在就为她重新收拾出一个院子来。”
  侧妃与王妃谁轻谁重,他现在是明白了。
  侍女回禀过张管事的答复后,吴玫身边的常嬷嬷第一个没有忍住:“这王府简直没有规矩。”
  吴玫还是白日的王妃新婚打扮,妆容半褪,笑容勉强地让侍女退下了,屋子里只剩她与常嬷嬷后,她这才收敛了笑:“王府需要什么规矩,王爷的好恶就是规矩,这种话以后千万不可再说。”
  常嬷嬷心里堵得慌:“不说王爷,就那个张管事,他说什么?说可以为您收拾一个新院子出来,哪里有对主子这么说话的?这是根本没拿小姐当主子!”
  “我嫁王爷本来就是高攀,管事这样说也能想得到。”不过,她对那句话还是心存芥蒂,“这只是一时,以后,我会让他不敢再这样对我说话的。”
  常嬷嬷说:“刚才老奴听闻,王爷又出府了,似乎还是远门,与一队士兵一起走的,好好的新婚……”
  吴玫对着镜子,慢慢擦掉唇上胭脂,“王爷有公务,我等他也没什么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嬷嬷下午可看见那个侧妃了?”
  嬷嬷上前为她拆下发髻,“啧,怎么没看到,光天化日的,竟然光着脚,要不是她脑子有问题,非得落一个放荡的名号不可。”
  “嬷嬷见到她有多美了吗?”吴玫接着说:“衣冠不整,赤足奔跑,大呼小叫,即使这样,我远远看见她就知道她貌美,京城里没人能比得上她了吧。”
  “那有什么用呢?”常嬷嬷不屑一顾,“要是她神思清楚,凭借她相貌与她父亲地位,京城世家大概随着她挑,当太子妃也不是不可能。可她是个傻的,王爷爱她好颜色,宠幸她能宠幸多久?跟个玩物似的,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做王妃是什么感觉。”
  吴玫听得出嬷嬷在拐着弯的捧她,想让她高兴,于是换了话题:“这么冷的天,王爷赶夜路不知道冷不冷,望他一切都能顺顺利利的,好早点回家。”
  月河红罗翠微三人领了张管事的刑罚,回到凉风院准备薛嘉萝第二天需要用的东西。
  她们三人表面上看起来好好的,额头上不停冒着冷汗,行动也很缓慢,红罗哭得最厉害,月河皱眉忍着疼说:“先去抹药吧,侧妃那边有人照看,不急这一时。”
  衣服脱下,她们后背上道道红痕,下手重一些的地方皮开肉绽,紧紧黏在衣服上。
  因为她们还要伺候夫人,不能打手,又怕夫人看了害怕,不能打脸,所以最后选了这么一个地方。今晚上,她们是别想躺着睡觉了。
  互相上完药,包扎好,一直沉默的月河突然说:“我想让你们给我透个底。”
  正穿衣服的红罗和翠微都看向她。
  “王爷有了王妃,夫人处境不比从前了,要是王妃有心治一治她简直易如反掌,而夫人就算吃了苦头也只能是吃了哑巴亏,我们自然也讨不了好处。”月河眼神紧紧盯着她们,“我想让你们俩告诉我,你们谁不想在凉风院待了?”
  红罗和翠微一起摇头。
  “说实话我也不会怎么样,都是下人,我可以理解,只是想心里有个底。”
  她们还是摇头:“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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