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医手记之证词(出书版) 第4节

  强鹏像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反对:“公诉方不能单纯依靠假设和推理来捏造我当事人的动机。”
  可以看出张羽对强鹏的过度表演有些反感,轻轻皱了皱眉,不过碍于强鹏在楚原法律界的崇高地位,不便直接呵斥他,只好鼓励公诉方以表明自己的倾向性:“公诉方提供的证据事实清楚,材料完备,确凿可信,法庭准予采纳。还有没有其他要补充的?”
  这份证据让大家都暗自舒了口气,公诉方终于扭转局面,由被动转为主动。到最后即使不能证实许卫东的故意杀人罪,他的经济犯罪也在所难逃,不可能全身而退。
  检方公诉人呈交的第二份证据是从许卫东家的沙发上找到的男女混合体液斑痕,证据确凿,许孙二人的奸情不容抵赖。主审法官明确表示此物证真实可信,准予采纳,法庭上一片哗然。至此案情发生重大逆转,强鹏在上一次开庭时舌绽莲花,拼命为许孙二人的关系开脱,到现在全部被推翻,许和孙不仅不是“简单纯洁的义父女关系”,而且私通款曲、违背伦常,更联名成立离岸公司以洗白违法所得巨款,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强鹏的脸上也讪讪的,却仍不甘心,贼眉鼠眼的目光在法庭上逡巡一圈,似乎思路顿开,站起身侃侃而谈:“检方补充的两份证据都有漏洞,不能作为判决我的当事人有罪的坚实基础。第一份证据并未明确给出许卫东和孙宝宝所经营的离岸公司的资金来源,不能由此认定我的当事人涉及经济犯罪。第二份证据距现在已经过去半年时间,我方对化验结果的准确性持有怀疑态度。除此之外,这两份并不完整的证据无法证明我的当事人在案发期间是清醒的,更不能证明他有故意杀人的动机和行为。我方重申,我的当事人患有严重的异睡症,医院方面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俱在,在案发期间,我的当事人处于昏睡状态,在法理上属无刑事责任能力人,对他在此期间发生的任何行为均不承担法律责任。检方补充的两项证据,不应当也不能够影响本案的判决。”
  强鹏的辩词虽然有些强词夺理的味道,却也不是毫无逻辑,尤其是后半段,让人无从辩驳。
  许卫东依然像一具僵尸似的面无表情地瘫坐在被告席上,无论法庭的局面怎样云谲波诡,他充耳不闻,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而法庭中从法官、检方、警方到旁听席上的普罗大众,都已经对本案案情心知肚明。但是许卫东精心策划的梦游杀人假象几乎毫无破绽,强鹏又谙熟法律条文,咄咄逼人,让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本案的最终判决结果无法预料。
  张羽和坐在他旁边的两名审判员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半晌,除去他们发出的细不可辨的声音,法庭上一片沉寂。
  我坐在下面,感觉口干舌燥,身上一阵阵地冒冷汗,心在胸膛里怦怦乱跳。
  张羽清清嗓子,向公诉人询问:“还有其他要补充的证据吗?”
  检方公诉人侧过头向警方座席扫了一眼,举起手说:“报告法庭,我方还有要补充的证据。”
  前面两份证据均翔实有力,已经彻底扭转法庭局面,使得公诉方由被动防守转为主动出击,给被告方施加极大压力。强鹏虽然仍不甘心放弃,负隅顽抗,却明显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听到公诉方还有新证据,他的神情明显紧张起来,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证人席。
  走上证人席的是沈恕。他今天也精心打扮过,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短发梳理得很柔顺,白衬衫配蓝色西裤,显得精明干练。
  他站上证人席,自我介绍过身份后,旁听席上引发一阵骚动,响起低沉的惊呼声和窃窃私语声。毕竟,市局刑警支队长作为证人出席控诉前刑总副大队长的故意杀人罪,这种高规格的刑事诉讼案在楚原历史上前所未有,在全国范围内也极罕见,旁听的法律界人士也好,普通市民也好,都难免生出不虚此行的感慨。
  沈恕出示的证据是一段时长约三分钟的监控录像。画面不够清晰,却并不失真,可以分辨出画面中的环境,绿树、红墙、砂石地面,以及红墙上涂写的白色标语:千岛湖度假区欢迎您。画面里没有人,只在左下角有一个用木条搭建的羊圈,里面有几只白羊懒洋洋地蜷卧在地上。
  沈恕播放这段录像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告席上的许卫东,以观察他的反应。许卫东仍摆出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似乎丝毫不为外界所动,但他的眼角偷偷瞄向播放录像的屏幕。我注意到他的神情忽然急剧变化,从萎靡颓废转变为惊慌恐惧,顾不得伪装,抬起头紧紧盯住屏幕,瞳孔放大,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连日里绷紧的神经直到此刻才松弛下来,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我知道我们已胜券在握。
  录像播放到一分钟时,有一个男人的身影渐渐向镜头走近。从他的体态和步伐可以看出他年纪已经不轻,再近一些,见他的衣着崭新而挺括,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显然经济条件不差。这时已经有眼力好的人辨认出他的身份,却还不知道沈恕当庭播放这段录像的意图。
  沈恕等录像中的男子贴近镜头时,按下暂停键,对法庭解释说:“这是警方在千岛湖度假区的案发现场附近取证时获得的一段监控视频。千岛湖度假区因尚在建设中,整个园区内的监控摄像非常少,在孙宝宝遇害的农家院四周则连一个摄像头也没有,这使得警方的调查取证工作异常艰难,相信这也是凶手费劲苦心地选择在这里作案的主要原因。”
  “而这段录像的发现则非常偶然。这是一个牧羊人自己动手改装的监控摄像头,分辨率较低,录像质量也不太好,所幸录像内容还可以看清楚。这个摄像头就安装在距离案发农家院三十几米远的地方,监控范围恰好覆盖住通向农家院的必经之路。牧羊人安装这个监控录像的目的是保护他的羊。农家院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难免有些手脚不干净的,趁牧羊人照顾不到时溜到他的羊圈里顺手牵羊。丢羊的次数多了,牧羊人就想出使用录像进行监控的办法。由于摄像头安装得很隐蔽,从外面一点看不出来,他也因此抓获了几个偷羊贼,追回了损失。而犯罪嫌疑人显然对这个摄像头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在作案前勘察现场时被摄进监控录像。”
  沈恕说出最后一句话,法庭上又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人这时才明白沈恕播放这段录像的用意。
  强鹏再次举手抗议:“反对证人用假设代替事实,录像本身并不能证明嫌疑人在勘察现场。”
  张羽抬起右手,向沈恕做个“继续”的手势:“请证人做出进一步说明。”
  沈恕点点头,把监控画面中的男人面孔拉近、放大,这时所有人都可以明白无误地确认那名男子就是许卫东。沈恕指向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说:“这段视频的录制时间是2013年3月26日,孙宝宝遇害的前两天下午。警方向省政协确认过,在26号以及之前之后的几天内,许卫东都没有视察千岛湖度假区的行程安排,他的前秘书和司机也证明在那段时间内不曾到过千岛湖度假区。也就是说,许卫东出现在那里完全是个人行为,那么,他此行的目的何在呢?”
  沈恕按下播放键,画面中的许卫东继续向前走去,走得异常缓慢,边走边打量周围环境,仔细观察道路、树木和建筑物,不认识的人看到他也许会以为他是一名开发商,在估算千岛湖度假区的开发价值。许卫东来到一个岔路口时,稍停顿了十几秒,然后向左手的小路拐去,渐行渐远,终于从画面中消失。沈恕按下暂停键,清清嗓子,继续陈词:“犯罪嫌疑人踏上的左手边的这条岔路,是通往孙宝宝遇害现场的唯一道路,直线距离二十二米,直接通向农家院大门口。大家可以看到,嫌疑人在这段时间里左顾右盼,若有所思。结合孙宝宝在两天后突兀地出现在农家院并遇害身亡的事实,合理的解释是嫌疑人当天出现在千岛湖度假区,目的是选择并观察作案地点。也就是说,孙宝宝遇害并不是偶然的突发事件,而是经过精心的、长达一年多时间的策划。嫌疑人在作案时是清醒的,所谓的异睡症杀人完全是嫌疑人为脱罪而编造的谎言!”
  沈恕的说话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楚,有理有力,相信绝大多数听众都被他说服,接受了他的结论。他的话音落下后,法庭上有约半分钟时间静寂无声,这是山雨欲来前的沉默。
  强鹏的脸色灰白。当张羽向他提问是否有什么要说的,他罕有地摇摇头,说:“没有。”声音沙哑。
  许卫东老泪纵横。
  当日,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结千岛湖度假区命案,许卫东故意杀人罪成立,判处死刑。因罪犯另涉及经济犯罪,暂缓执行死刑,待全部案情审理结束后数罪并罚。
  这是我从警以来亲身参与的唯一一起企图以梦游杀人来规避犯罪的刑事案件。凶手非常强大,筹划十分周全,是极为罕见的对手。警方最终能够把凶手送上法庭,并使其得到应有的惩罚,除去艰苦、细致的工作外,运气也占了很大成分。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安排。
  第二案 亲情杀机
  1
  2013年6月7日上午9时。
  楚原市刑警支队。
  接下来要说的这起案子是由一通打进刑警队的匿名电话引起的。
  电话那边使用了变声器,不能分辨男女,号码也是隐藏的,显得很神秘。第一次打来时是上午10点多,那人指定要和沈恕对话,接电话的警员告诉他沈恕要下午3点以后才回警队,那人没吭声,径直挂断电话,像是粗暴无礼,又像是担心暴露身份而慌乱匆促。
  沈恕的一只脚才踏进警队大门,匿名电话就追进来,好像那人在暗地里监视着沈恕的行踪一样。
  那人在电话里核对过沈恕的身份,再没说一句多余的话,没头没脑地说:“集贤街的包工头儿黄老五前天晚上死了,派出所的结论是心脏病发作,我有八成把握他是被人弄死的。这事你们得抓紧时间调查,否则明天下午尸体一进火化炉,黄老五的冤屈可就永远埋在骨灰盒里了。”
  沈恕才从外面回来,被太阳晒得昏头涨脑,进屋就接这通电话,满头雾水,有几十个问题冲到嘴边,那边却哐地一声挂断电话。
  沈恕一边抓起桌上的水杯咕嘟咕嘟地猛灌一气,一边回忆着电话里的内容,把冯可欣叫过来:“往集贤街派出所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辖区里是不是有个叫黄老五的在前天晚上死了,还有怎么死的,死在哪里,他家里有什么人,情况摸得越详细越好。”
  冯可欣答应着去了。几乎与此同时,一通匿名电话又打进市局刑侦副局长的办公室。事后推测,两通匿名电话是同一人所为,因为电话的内容完全一致。也许那人对沈恕并不十分信任,或者担心他对这个未提供任何有效线索的电话的重视程度不够,所以才又打给刑侦副局长以推动刑警队采取进一步行动。
  但他的这一做法也显示出他对公安工作非常熟悉。沈恕和刑侦副局长的名字经常见诸媒体,那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并不足为奇,但他能够掌握刑警队和刑侦副局长的电话号码,却必须和公安部门有一定联系才行。如果不是公检法内部人员,至少也是公安家属、协勤,或者经常出入公安局大院的媒体记者、社会重点人口。那人说话时叙述流畅、用词准确,像是受过良好教育。
  查找打匿名电话者的身份并非当务之急,沈恕首先要了解黄老五的死亡过程才能做出下一步安排。冯可欣并未让他久等,二十分钟后就带回集贤街派出所反馈回的情况:确有黄老五其人,他学名黄四海,家住集贤街11号院8号楼,于两天前死亡,当时刚过完五十七岁生日。他家人在当天早上发现他失去生命迹象后,立刻向派出所报案。经和平区公安分局的法医鉴定,黄四海系在睡眠期间突发心脏病死亡,时间为凌晨1点左右,并出具了法医鉴定结论书。据其家人证实,黄四海罹患心脏病已有多年,长期随身携带救心药。
  此外,据集贤街派出所刑侦所长马强介绍,黄四海系派出所监控的重点人口。他绰号黄老五,年轻时是集贤街一带最霸道的混混,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再加上心狠手黑,打架不要命,市民们见到他都远远地绕着走。黄老五曾两次因伤害罪被判入狱,刑满释放后纠结了一批“两劳”人员从事暴力拆迁,很快聚敛了大量财富,后来又到建筑工地上承揽业务,大的房地产商他不敢惹,专门欺负外地来的小开发商,无论前期施工还是后期装修,他都能蛮横地插进去,分一杯浓油重芡的羹汤。十几年下来,黄四海由贫致富,从黑转白,摇身一变成为楚原市知名的企业家、政协委员。
  黄四海的妻子林梅婷退休前是楚原市第七人民医院的护士长,两人育有两个女儿,均已结婚,未与父母同住。前天是黄四海的生日,大女儿和小女婿到家里来给他庆生。谁知道黄四海中午就出去和朋友们喝酒玩乐,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才回去,烂醉如泥,是被人抬回家的。他倒在卧房里酣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多还没动静,林梅婷进房去查看,才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早死去多时了。
  惊惧的林梅婷在半小时后向警方报告了黄四海猝死事件。集贤街派出所与和平区公安分局都派人出了现场。分局法医秦冲检验尸体后,认为黄四海系在睡梦中突发心脏病死亡,林梅婷等人都接受了这个结论。
  马强反馈的情况比较详尽,程序没有漏洞,整件事情并没有明显疑点。不过沈恕对那两通匿名电话放心不下,还是决定亲自到黄四海的死亡现场去看看。
  2
  2013年6月7日中午。
  黄四海死亡现场。
  沈恕坚持让我陪他走一趟。他说如果在短时间内不能发现疑点,警方就没有立案基础,无法阻止黄四海的遗体火化,那么黄四海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被人谋杀,都只能稀里糊涂地尘埃落定了。他说我们俩到现场后都睁大眼睛寻找疑点,如果能说服林梅婷同意对黄四海进行尸检,那就最好不过。
  黄四海生前在楚原有两套住房,一套是独幢别墅,距离市区有二十多分钟车程,他每个月不定期地到那里住几天;另一套就是位于集贤街11号院的房子,多数日子他和林梅婷住在那里。
  房门虚掩着,一股呛人的烟气沿着门缝传出来,可以听见里面低沉的说话声和哭泣声,还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纷乱嘈杂。我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就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查看,见客厅里或坐或站地挤了近20人,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摆放着蜡烛和祭品,上方悬挂着一个镜框,里面镶着一张约六十岁男子的黑白照片,应该就是才死去的黄四海。一条黑纱沿着镜框垂下来,使得房间里的气氛压抑而沉重。原来逝者家人在客厅里设了一个灵堂。
  沙发上有六七个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是一名头发花白而蓬乱的中年女人,双眼红肿,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妇女伏在她耳边低声说话,看样子是在安慰她。
  我在门口站了近一分钟才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注意到我,慢慢地走过来问:“你找谁?”她的目光中透着悲戚,应该也是黄四海的亲人。
  我出示警官证后说:“市局刑警队,我叫淑心,这是我们的队长沈恕。”我指指身后的沈恕向她介绍,“我们接到群众举报,黄四海的去世有些疑点,所以特意登门向他的家人了解些情况。”
  这女人上下打量着我,目光中充满猜疑:“不是前天已经来过了吗?当时也做了结论,还要了解什么?”我双眼直视她,并不躲避她猜疑的目光,她见状才自我介绍说,“我叫黄莺,是黄四海的大女儿。”
  我们这边说着话,屋子里的人慢慢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身上。沈恕对黄莺说:“警方只是例行公事,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你父亲去世的当晚你也在这里吗?可不可以到里面找个房间交流下情况?”
  这时沙发上双眼红肿的中年女人开口说:“莺莺,你带他们到楼上去,别堵在门口,不好看。”她的声音都窝在嗓子里出不来,含糊不清,像是上火后喉咙肿胀造成的。听语气,她就是黄四海的遗孀林梅婷。
  黄莺犹豫了几秒钟才把门拉开,说:“进来吧。”
  这是一套复式住宅,相当宽敞,面积应该有两百多平方米,装修得富丽堂皇,全部家具的表面都镶嵌着金砖似的菱形方块,虽然颜色和光泽过于鲜艳,一望而知不是真金,却仍让人有眼花缭乱的感觉。
  黄莺把我们带到楼上的起居室,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想问什么?”
  黄莺穿一身黑色套装,头顶挽着发髻。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气质很好,身材修长,言谈举止都很有职场女人的味道,很难相信她竟然是地头蛇黄四海的女儿。
  沈恕也直奔主题:“你是黄四海的大女儿,还有个妹妹叫黄燕,都已经结婚,在外面住。你父亲去世当晚,你母亲林梅婷、你、黄燕的丈夫许文有,都住在这套房子里,情况是不是这样?”
  黄莺说:“你们派出所的人上次已经问过了,情况就是这样。那天是父亲生日,我和文有来给他庆生,谁知道一直等到午夜他才回家,又喝醉了,我和文有就都没回去。”
  沈恕说:“你妹妹黄燕为什么没来?你丈夫和两家的孩子也没来。按理说给老人庆祝生日,人多才热闹,而且他们都是至亲,没有不来的道理。”
  黄莺的眼圈红了,眼睑垂下来,长长的睫毛似乎在诉说内心深处的忧伤,她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家的情况比较复杂。父母的感情一直不好,分居快二十年了,虽然生活在一套房子里,平时难得说几句话,有什么事也不互相商量。我父亲的脾气有些暴躁,和孩子们的关系也很紧张。我丈夫在执法部门工作,为人刻板,对我父亲的所作所为看不惯,曾当面指责过他几次,两人吵得惊天动地的,后来就彻底翻了脸,我丈夫已经有七八年没登过岳父家的门了。妹妹黄燕和父亲有很重的心结,二十一岁就离家出走,在邻省打工。我父亲很生气,说就当没有这个女儿,对她不闻不问,也不允许她回家。妹妹没有正式工作,妹夫也不务正业,两人日子过得很艰难。妹夫人穷志短,早就想投靠我父亲混碗饭吃,可是父亲不愿给他机会,见他一次就骂一次。妹夫倒不生气,只要有借口就上门拜望,可是从来没得到过半点好处。”
  我在心里琢磨着这一家人的紧张关系,竟然替黄四海感到悲哀。他生前虽然挣了几个钱,可是夫妻和子女感情都如此疏离,又未及花甲之年就过世,这一辈子都没怎么体会过人生的真正乐趣。
  沈恕问:“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父亲去世当晚,是在外面喝醉了被送回家的,送他回来的人是谁?”
  黄莺说:“这个问题在上次派出所来人时已经回答过一遍了。送我父亲回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多年朋友,王本好,我叫他王叔,另一个是王叔的司机,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俩都没进屋,到门口就走了。我父亲是王叔的司机半扛着送回家的,虽然喝得烂醉,但还是和我们说了几句酒话,大致就是那天是他的生日,亲人朋友们给他庆祝,他非常感动。然后他连衣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睡觉,第二天上午九点来钟还没动静,妈妈叫他起床吃早饭也不应声。妈妈就进房去查看,才发现他已经——已经——”黄莺的话哽在嗓子里,抽噎着说不出来。
  沈恕等她的情绪平复些以后才说:“那天晚上,这套房子里住了四个人,你父母、你、许文有,每人住一间房子,是不是这样?”
  黄莺点点头说:“是的。”
  沈恕说:“你父亲是在酒醉的状态下入睡的,所以房门里面没有锁?”
  黄莺说:“没有锁,第二天上午妈妈进房去看他的时候,由于开着空调,房门是紧关着的,但没有锁。”
  沈恕追问:“你们四个人当时分别睡在哪个房间?”
  黄莺的眉头轻轻皱了皱,像是有些厌烦这样的对话,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我和爸爸妈妈睡在楼上,他俩的房子隔着走廊相对,都有卫生间,我住的那间小一些,在妈妈隔壁。文有睡在楼下客房。”
  沈恕又问:“你在当天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什么让你感觉奇怪的事情?”
  黄莺的十根手指交叉到一起,轻轻地绞着,像是在掩饰内心的烦躁,说:“我一向不能熬夜,睡眠质量很好,父亲回来后没多久我就睡了,一觉就睡到早上七点,夜里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沈恕和我对视一眼,说:“我们到你父亲睡过的房间去看看,可以吗?”
  黄莺的脸色不悦,勉强地说:“可以——吧,你们尽量快些,现在家里亲戚朋友很多,又要忙父亲的后事,干扰太多的话,对生者和死者都不大好。”
  3
  2013年6月7日下午2时。
  黄四海死亡现场。
  黄四海生前的卧室和起居室之间仅隔着一个卫生间。几个卧室门都是一样的,实木雕花,木质极佳,又厚又重,门左侧有一小半掏空,镶着磨砂玻璃,用黄金线装饰,看上去十分华贵。
  卧室里面非常宽敞,比寻常人家的客厅还要大。一张金碧辉煌的大床雄踞正中,靠墙摆放着沙发、衣橱和五斗橱,所有的把手都呈金色,熠熠生辉。
  沈恕打量着卧室里的环境,说:“已经彻底打扫过了,重复勘查现场的意义不大。”
  我说:“就算没打扫过,勘查现场的难度也非常大。这是在死者家里,地面或墙壁上遗留些他家人的微量痕迹再正常不过。尸体上又没有出血点或血迹,很难提取到有效物证。”
  沈恕盯着大床看了良久,说:“黄四海死亡前喝得烂醉,回到家连衣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睡过去。两天前是三伏,是今年最热的一天,不过房间里开着空调,他家里人会给他盖上被子——”
  我知道他虽然站在我身边说话,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就没接话,唯恐打断他的思路。
  沈恕又转进卧室的卫生间,对着马桶和浴缸以及镜子下面的牙刷牙膏自言自语一番,这次吐字不清,我没听出他在叨咕什么。
  沈恕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嘴里像念经一样,不知情的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会以为他精神病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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