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到他血淋淋的内脏中来
年夜饭,吃得格外好。
今年因为换了店面,还要筹备开业,蒋丽就没带着丈夫和儿女回老家。中部老家的人知道外嫁的女儿拆迁了,今年又寄了格外多的土特产。
以前陈萝总捞不到腊肉吃。
这回满满一盘放在桌上,腊肉、熏肚、气肝……味道极浓郁。
她吃了两碗饭,很饱。
后半夜舅舅舅妈到牌友家里搓麻将,姐弟三人就坐在沙发上看春晚。陈学鑫玩一天了,抱着扶手睡得很死。
陈学梅够过来,将今年得的红包塞给她。
顿了顿,又问,“之前……你哪来这么多钱?”
陈萝本想说白旭山给的,是照顾老崔酬劳。触到陈学梅惶惑的眼,又垂下头,“参加比赛得的,一直没用。”
虽然众生平等。
但是照顾一条狗的酬劳,和夺去一个婴儿生命的费用……光是放在一起,怎么都会叫人痛苦的吧。
陈学梅没说什么。
勾着嘴角了然笑笑。
第二天清早,舅舅舅妈没回来,陈萝乘车到郊外白旭山的家。
老崔就睡在门口。
听到脚步立马哼起来,长而有力的尾巴甩到墙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她笑着开门进去,蹲下揉了揉狗子的头。
老崔扑上来舔她。
一人一狗互相撸够了,才往客厅去。
冰箱里有冷冻的兔肉、鹿肉,她拿出来解冻,又切了水煮蛋一起放到狗盆。最后放入微量元素片剂,看眼手机上白旭山发的菜谱,又加入一点亚麻油。
白旭山在家有时间,就是这么喂老崔的。
在公司,一盆狗粮就完事。
老崔摇晃尾巴,头在食盆里拱个不停。
两只长长的耳朵几乎塌到碗中。
“吃这么香。”她托腮笑起来,盯着白色的狗尾巴尖,感受到一点年节的冷清和温馨。
老崔吃完,她带下去遛弯。
这边的住户,逢年过节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零散几个人像鬼魂一样,游荡在花园。老崔一边标记一边走,脖子上的骨头狗牌晃来晃去。
附近没人遛狗,它一只狗晃来晃去,有点寂寞。
陈萝走啊走,没想到在小区门口,还能看到熟悉的黑色轿跑。
她下意识拉紧狗绳,叫老崔往回走。
许一暗出来,很大的一只从偏矮的车门挤出,像从画框亦或是梦境走出的高大骑士。
可他不是,不是骑士。
“陈萝”,他叫她。
陈萝抿抿唇,她希望自己不是陈萝。
——脑门裂开,脑汁流光。
——灌入铁水,脑门阖拢。
即便灼热疼痛,女孩也能点头,用稀松平常的方式同他说话,“怎么在这?”
老崔一屁股坐在地上,歪头看许一暗。
许一暗站路边,唇上有些青灰色胡茬。
他望着狗,白旭山的狗,再望着她,恐怕也是白旭山的她。喉结动了动,憋了数日的话,全部化作漫不经心的眸光流走。
“路过。”他说。
陈萝嗯了一声,拽拽牵引绳,老崔站起来扭动屁股往回走。
她进入小区,消失在转角。
又在屋里待一会儿,添满狗粮,换好尿垫,这才背起书包离开。
女孩刷开门禁,走出小区,没想到黑色轿跑还在。
天黑了,冷风一阵阵刮。
将世界吹得颠三倒四,黑白不分。
陈萝捏着衣袖,牙根传来一阵阵的痒。
她不知道他要干嘛,恨不得他消失,可是目光粘在车身,像嘴唇粘在结霜的冰块,根本撕不开。
非要撕开的话,一定会血淋淋。
要撕下一块肉的。
她佝偻身子经过,像一棵压弯了的狗尾巴草。
他探出头来,“我送你。”
“不用。”女孩说。
“公车要等半小时。”男生说。
“我能等。”她斩钉截铁。
我能等三个
pΘ18Θгg.)字。
陈萝以前也说过。
许一暗坐回去,不愿再想以前。
陈萝到空无一人的公交车站坐着,黑色轿跑停在原地,没有动。
风越刮越大。
陈萝打开软件查询实时交通。
软件显示市区下雨,车道拥堵,公交车来估计要很久。
她打开消消乐,一点也乐不起来。
最后走回去,看着车窗后男生青白俊逸的脸和指节分明的手,竭尽毕生之力,平静且冷漠道,“你要怎样?”
不等许一暗说话,陈萝又自顾自道,“我放过你了,你放过我不行么?”
阴沉厚重的天空终于下起狂躁的雨。
冰雹似的打在女孩身上。
这样的雨,在这个季节并不多见。
冬天的雨应该是细碎寒冷的,哪有这样淋漓尽致,铺张浪费,仿佛要将时间一切都捶个稀巴烂。
陈萝一阵激灵。
脱下书包举过头顶,往站台跑。
他站在原地看她。
看一会儿,开车跟在她后面。
许久许久。
许一暗说,“你进来,我送你回家,送完,我就走。你不想看到我,就不用看到我。”
陈萝喉咙动下,在轰隆隆的雨声中凶狠道,“许一暗,不要这样卑鄙。”
许一暗没有说话。
他打开车门。
陈萝哆哆嗦嗦钻进去,嘴唇哆哆嗦嗦,脑子也哆哆嗦嗦。
男生把外套脱了往她身上盖。
目光从始至终游离在陈萝的身体之外。
哪怕很想看,却不能看也不该看。
这样的距离,已经是极限了吧,再像以前那样亲密,不可能了的,人不能回到过去。
人不能回到过去……
不,人不能自以为是。
车内没开灯。
陈萝擦干脸,看到他在仪表盘暗淡的荧光中,仿佛一具新鲜的尸体。她想起恐怖片中踽踽独行于麦田的丧尸。
想起无数次他的侧脸。
隐约觉得面前的人没了生气。
她下意识出声,像在唤他的魂魄归来,“许一暗。”
许一暗。
许一暗。
男生疏离的躯壳一点点剥落,他背对她,却剖出血淋淋的内脏,面向她。在此之前,他从未这么做过。
“我没说过我不卑鄙,陈萝……你去医院是生病还是……”
她怔一下,摇头。
“我陪人去的,不是我。”
许一暗的双眼一点点灰掉,其实那双眼睛一直是灰色的,只是偶尔有些诡谲的光彩,便叫人总忘记这个男人的本质。
他知道她没撒谎。
他宁愿她是撒谎。
他想要亏欠,想要一个不放开她的理由。
男生深沉温柔的眼睛曾燃起一点点可笑的希望,无人知晓——许一暗清醒的时候,知道不能害她。
于是将陈萝推远,推到正常人身边。
他不清醒的时候,抱着她,恨不得将人捏碎、吃尽,想让自己的骨血在她的身体中孳息繁衍,像一颗毒瘤寄生于她。
拖这个坚韧又美丽的女孩到地狱。
到他血淋淋的内脏中来。
他并不高洁,自然卑鄙。卑鄙无耻,恶毒至极,可幸终是一场空。
“嗯。”许一暗坐正,看着大雨淋花的挡风玻璃,闷不吭声。
血淋淋的内脏收回去,缝合——他坦诚了一秒,现在又是密不透风的模样。
“我送你回家。”男生说。
车开得很稳,陈萝昏昏欲睡。
他的衣服质感很好,不软不硬,淡淡的天空和大海味道,总让她莫名松懈。
到地方,陈萝上楼。
她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只有没收拾的瓜子壳和果皮在桌上。厨房水龙头没拧紧,滴答滴答的水声,不断敲击她的神经。
女孩走到阳台。
隆隆雨幕中,许一暗站在周转房阴暗的街角,个子高高的,口中呼出的气凝结成白雾。淋湿的路灯,嘈杂的鸣笛,声色犬马的世界忽而黑白。
那一秒。
那一秒。
劣质的白色塑料袋缠着渣滓,堵在排水口。
他的身影,确是在说:再见,陈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