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外面也被血迹染上,血色并不鲜血,早已经风干成灰褐色。
  只是那样一大团,不难想象,先前拿着它的人,遭遇了什么。
  书生并未立即打开布包,而是又巡视了一圈,身前的几人,两位长相极秀美,看起来便是大家闺秀的女子,还有两个男子,一人沉如渊海,一人如烈日骄阳。
  他不知是否该信任这几人。
  可如今他已命不久矣,弥留之际,却也只能赌上这最后一把。
  “我乃江南扬州人士,此番是为进京告御状,去岁江南水灾,生灵涂炭,民居垮塌数万间,良民居无定所,只能流落他乡,成了流民。”
  谢珣皱眉:“去年江南水灾,朝廷不仅拨了赈灾款,还减免江南赋税,更是派了钦差大臣亲巡江南,送回来的折子,说灾情处置得当,灾民亦是安顿稳妥。”
  这书生似听到了极大的笑话似得,他想要笑,可是刚一动,似乎牵扯要肺腑。
  他竟再次呕出一口血。
  书生奋力说道:“天子高坐明堂,江南远隔千里,有人只手遮天,想要蒙蔽圣听,蒙蔽天下。你去问问,他们是如何安置那些流民的,上万流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是处置得当,这就是安顿稳妥吗?”
  眼看着他脸色白的一丝血色都没有,整个人呼吸困难,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可是他却望着沈绛,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姑娘,你我素未蒙面,你却愿意救我,可见姑娘心中有大义。所以徐某斗胆请……请姑娘替那些枉死百姓鸣冤。”
  沈绛震惊。
  这陡然而来的重托,叫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此人眼看着就要没气,将死之人,还有骗她的必要吗?
  就在她心底紊乱之际,就听一旁,谢珣声音极冷静,说道:“我这里有一味药,可救你片刻,让你把此事经过细细说给我们听。”
  书生眼睛登时一亮。
  “但是你一旦服下此药,便再无回天之力。”谢珣近乎冷漠道。
  书生用尽力气,挣扎着抬起手臂:“我愿…愿吃下。”
  沈绛知道谢珣要给他吃的是什么药,这药能在短时间里,彻底激发人的潜能。
  若是身体康健之人吃下,都会损耗身体。
  此人身受重伤,若是吃下这等药丸,待药效散尽,便是气绝身亡。
  谢珣拿出药丸时,对方竟没有丝毫犹豫,张嘴吃下。
  果然,没一会儿他的脸色红润了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苍白,整个人精神看起来也恢复了许多。
  “多谢这位公子。”
  谢珣垂眸,神色冷淡,说道:“我并非在救你。”
  “公子能为徐某拖得这片刻,便是对徐某莫大的恩德。”这书生活的这样通透,说出的话,叫沈绛心中都极是不忍。
  谢珣问道:“你说上万流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狗官将百姓都拒在城外,百姓实在饿的不行,眼看着就要暴动,两江总督颁发政令,说是建立了收容所,让百姓分批入内。可是这些人将灾民关押后,便再不管不顾,饿死了便拖出去埋了。”
  沈绛皱眉:“钦差呢?皇上不是还派了钦差视察?”
  “何为钦差?若钦差与他们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圣上又如何能分辨真伪。”
  此人歇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最叫人恐惧的便是,流民里的青壮年男子,不断失踪,前前后后,竟有上万之多。这些人也不知被拉往何处,但是他们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林度飞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闻此事,气不打一处来道:“这些人干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不见监察御史弹劾?”
  “扬州城内官官相护,监察御史的奏折之上,只怕全都是歌舞升平,一片繁华之语。”
  林度飞咬牙:“难道就没有天理公义了?”
  书生惨淡一笑,脸上突然带着欣慰的笑容:“自然是有的,我等八人不忿这些官虎吏狼,兵分几路,想要北上,进京告御状。”
  说着说着,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只可惜,”书生声音凄厉而绝望道:“只可惜,沿途驿站尽数被控制,我等一路被追杀,八人出江北,如今只余我一人还苟且残存,留得一口气。”
  此言一出,听着的四个人,脸上皆是痛惜。
  哪怕乌云蔽日,长夜难明,依旧有人前赴后继,为这天下黎明请命。
  明知自己身为蝼蚁,明知此一前去,九死无生,可此时书生脸上,亦无后悔。
  若他心中有憾,便是未能将手中状纸,亲手递交给圣上。
  沈绛垂眸,清亮的眸子直直望着这书生,轻声问:“我还不知,先生姓名。”
  她声音中带着颤抖的哽意。
  书生勉强一笑:“某姓陈,单名一平字。”
  陈平。
  “若先生不弃,我愿将先生的状纸带入京中,呈与御前。”
  沈绛眼眸中似有星火,这火与那日她在登闻鼓前,给父亲请命时的一样。
  她身为女子,却心中有大义。如今见有人为了黎明百姓请命,甘愿以身赴死,她如何不震撼。
  当初她为爹爹鸣冤,是因着亲情二字。
  如今眼前这位陈先生,他不为名利,不为权势,甚至不为声名,毕竟他今日死在此处,天下何人会知,有个江南士子,曾不顾一切上京,想要为那些枉死的百姓鸣冤。
  这样的孤勇,这样的大义,实叫人心血沸腾。
  陈平看着她的眼睛,将手中沾满鲜血的布包,颤巍巍的递到她手中。
  “江南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就靠诸位了。”
  沈绛接过布包,正要说话安慰他,可是在接到的那一刻,他的手掌陡然落下。
  她望过去,见陈平闭着眼睛,歪靠在树干。
  谢珣上前一步,手指在他鼻尖轻探了下,摇了摇头。
  陈平这一路被追杀,本就是沉疴难返,吃下药丸,勉强交代完后事,便已撑不住。
  沈绛捧着手里的布包,明明那么轻的东西。
  却重如千斤,重到她快要托不住。
  直到沈绛眼角一滴清泪,滴落而下。
  “我会的。”
  他们将陈平安葬了,就葬在这临水之地,此处并非他的故乡。
  这一刻,他无法魂归故里。
  若有一日,冤情昭然,她定会将他送往他的家乡,让那些失去了家园、土地,一直被欺压、被漠视的百姓知道,这世上并非全都是官官相护、鱼肉百姓之人。
  还有这样愿意为黎明百姓,慷慨赴死的大义之士。
  *
  待林度飞赶来的马车,沈绛的情绪还是低落至极。
  沈殊音知她心中不好受,也没多问,只是安静陪在她身侧。
  很快,几人到了离这最近的一个镇子。
  谢珣下车,包了客栈最好的几间厢房之后,掌柜喜不自胜,亲自带着他们上楼。
  之前的杀手,只剩下一个活口。
  不过此人也受了些伤,谢珣给了一块碎银子,让掌柜去请镇上的大夫。
  沈绛这会儿收拾好心情,才开始问沈殊音,她是怎么脱困的,还有为什么她会和林度飞在一起。
  等知道林度飞居然夜渡百里,单枪匹马救出沈殊音。
  沈绛还是大吃一惊。
  不过她又有些好奇,忍不住说道:“林校尉又一次救了大姐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是校尉为何会……”
  管这等闲事?
  京城中发生绑架之事,就算要管,也是京兆府的人管。
  怎么会是林度飞一个武将来管。
  谁知林度飞比她淡然多了,一开口,便是义正言辞道:“虽说此事并不在我辖职之内,但我身为朝廷命官,遇见这等目无法纪之事,理当维护正义。”
  少年本就意气风发,说起这样一番话,更是叫人信服。
  沈绛:“……”
  一旁的沈殊音抬起手指,轻掩了下唇边的笑意。
  这客栈地方并不算大,洗澡也只能轮番洗完。
  好在隔壁不远,就有家成衣铺子,沈绛和沈殊音先去买了两套衣裳回来,顺便给两个男人也看了看。
  姐妹两人,买自己的倒是很快。
  反正这镇上的铺子,衣裳料子就是普通,针线活也是一般。
  给两个男人选衣裳的时候,两人却讨论了不少。
  沈绛指了指一套浅蓝绣卷云纹长袍,笑道:“这套适合三公子,他穿起来肯定优雅又贵气。”
  “我觉得倒是适合林公子,他年纪小……”沈殊音柔声说着。
  一听这话,沈绛就不开心了,她说:“我们三公子年纪很大吗?他这个年纪正是稳重持成的大好年华。”
  “掌柜的,帮我把这件衣裳包起来。”
  沈殊音扭头看她,抬手就在她额头上点了点:“女生外向,说的便是你。”
  “大姐姐,你还敢说我,那个林度飞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绛早就好奇的要命,只是刚才谢珣与林度飞都在身侧,她没办法细问。
  现在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沈殊音正在看一件墨色长袍,这样浓墨般的颜色,少年人穿上只怕会显得更加英武,倒也挺配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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