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命运的断章

  在琥珀的日历里,向来只有年、月、日,不存在星期几的概念。星期几是上班族和学生才会关心的事,她毫不关心。难道周末就不用演出不用练琴?所以当对门那位拉美帅哥找上门来,告诉琥珀今天是星期四,他今天、明天都没有课,可以连休四天时,她回以一脸茫然。
  “最近天气不错,不冷不热,我们可以一起开车去郊外野营。”拉美帅哥今天没有背着他的壳,不,是他的鼓,看上去正常了一些。
  琥珀静静地凝视着他。拉美帅哥的眼睛很深邃,专注地看着你时,会让你觉得他很在意你,仿佛你是他的唯一。
  “我们带上墨西哥的传统美食达玛雷斯,听说过达玛雷斯吗?就是外面用玉米叶包着的玉米面“粽子”,里面的馅有肉块,香料和辣椒,煮熟后带着嫩叶的清香,非常美味。我还有一瓶法国波尔多酒庄的红酒,我们可以喝红酒、吃达玛雷斯,然后吹吹风、看看星……”
  “抱歉,肯,我和琥珀小姐已经有约了。”盛骅拾级而上,气定神闲地站在琥珀身边,脸上并没有一丝歉意。
  “这么巧?”拉美帅哥怀疑地看向盛骅。
  “是挺巧的,我也刚好连休四天。”
  “你们四天都有约?”
  “目前是这样的。”
  拉美帅哥看看两人,伤心地耸了下肩:“好吧!那祝你们玩得愉快。但愿下次好运能站在我这边。”
  “提前祝你心想事成!”盛骅微笑着目送他进了门,目光随即忽地一敛,冷冷地看着琥珀,“你听不出他想约你?”
  “我知道呀!”琥珀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他语气怎么这么冲?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
  “总得等他把话说完,这是礼貌。”琥珀的语气也没好到哪儿去,“我怎么不记得我们有约?”还约了四天?
  盛骅有点无奈,压低嗓音:“难道你想和他去约会?开上几小时的车,落一身的土,找个幽暗的山林,搭顶帐篷,烧点篝火,两个人在一个盆里洗脸,一个锅里吃饭,聊点没营养的话题,四目相对地傻笑。突然,有鼠还是蛇从帐篷前经过,你尖叫一声,扑进他的怀中……”
  琥珀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咬牙切齿道:“不劳你费心,我知道怎么拒绝他。”
  “你太小看男人的耐心了。你这么笨,被人卖了,怕是还会感谢人家呢!”
  琥珀深呼吸,再深呼吸:“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记住的。你有事吗?”
  “不是有约吗?”
  “你明明……”
  “哦,我这人行得正坐得端,从不说谎。换件衣服,我们待会儿出门。”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凭我是你的导师,你所有的日程都得听我安排。十分钟后,楼下见。”
  琥珀想表达自己的抗议,可是在他不容置喙的瞪视下,她只得屈从。
  其实不用十分钟,自右手被烫伤后,琥珀出门前也就是洗个脸,连爽肤水都不抹。着装也简单,她看盛骅今天穿的是银灰色的衬衫,深青色的休闲长裤,她也一身衬衫长裤就出了门。到了楼下她突然后悔起来。两人这装扮怎么像情侣装似的?虽然她的衬衫是藕荷色,腰里松松系个腰带,和他的款式截然不同,可是裤子的颜色是一样的。
  盛骅可能也感觉到了,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丝玩味,气得琥珀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还好,出发后,他总算恢复了他的一本正经,告诉她,待会儿他们先去唱片店,然后去吃饭,晚上去大剧院看维乐与江闽雨的彩排。
  每一个安排都合情合理,不夹带一丝个人感情色彩,琥珀想伺机反击硬是无从下手。
  唱片店在一条很幽静的小街上,店里人很少,老板自己戴着耳机在听音乐,有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说了句:“货都在这儿了,看中什么叫我,看不中,转身出门。”
  琥珀轻声对盛骅说:“好酷!”
  盛骅回道:“他有酷的资本。”
  琥珀很快就知道盛骅说的资本是什么了。她在书架上看到了一套飞利浦公司出的莫扎特弦乐五重奏,是意大利四重奏乐团录制的版本,即使在欧洲也已经不易找到了。她拉了下盛骅的衣角,指着唱片激动道:“今天淘到宝了。这套唱片,选曲好,演绎得更好,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合奏之一。”
  “喜欢?”盛骅接过来看了看,曲目吸引人,这个乐队技巧娴熟,表现细腻。
  “太喜欢了,我原先有一套的,后来被一个朋友借去,她没还我。我想着再买一套,欧洲有点名气的唱片店我都逛过,都没买着。”
  “什么样的朋友?”珍藏的唱片和男人的爱车一样,轻易不舍得借人,除非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她有朋友?
  琥珀支吾了半天,硬生生地转了话题:“你说老板开价会不会很高?”
  老板耷拉的眼皮终于睁起了,先看看琥珀,然后目光一转,对盛骅说道:“哦,是你呀!拿走吧!”说完,眼皮又耷拉下去了。
  盛骅也不说谢,拉着琥珀就出来了。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琥珀站在门口,搞不清楚状况。
  “这人是个唱片收藏家,他店里的唱片都是他收藏的过程中多出来的。有一阵子,他疯狂地收集穆特的唱片,有一个版本怎么也找不到,我恰好有,就送给他了。他今天可能是想答谢我吧!”
  “可这是我要买的呀!”琥珀想进去更正下。
  “当我借你听,你回巴黎时记得还我就行。”盛骅敲了下她的头,率先向前。
  “你就这么盼着我回巴黎啊?”琥珀嘀咕了句,不太情愿地跟在盛骅的后面,一抬眼,就是他的背影。他的头发应该是定期修剪的,不太长也不太短,和他淡漠的气质很配,他的衣服总是熨烫得很平整,无论是衣襟还是裤管,都很少有皱褶。他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却不显得匆忙,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不用古龙水,挨近他,会感觉到他的气息很洁净,隐约有点须后水的淡淡余味……
  “发什么呆呢?”盛骅一把拉过琥珀,一辆自行车摇着车铃从她身边掠过,“另一只手是不是也想受个伤?”
  “我哪有那么脆弱!”不过,还是吓了一跳。
  盛骅指指自己的里侧:“你的话没有一点可信度,走这边。”
  “我最近不是挺好的嘛!”抗议归抗议,琥珀还是乖乖走到了他的里侧。
  “还要去复诊几次?”盛骅看见她的右手就气不打一处来。
  “四五次吧!”
  “这么久?”
  “皮肤不是太好痊愈的。”
  “香槟和玫瑰是谁?”盛骅突然飞来一句。
  “是我家的两条狗啊,香槟是公的,玫瑰是母的。呃,你怎么知道它俩的?”
  盛骅奉送给她一个狰狞的笑容:“你是不是该买部手机了?”
  “公寓里有座机,我平时又不大出华音,认识的人就这么几个。谁有什么事又不是联系不上我。”
  “那你怎么不把座机号告诉你家人?”
  “忘了。”
  盛骅真想拧一下琥珀那张无辜的脸,不过,不着急,他有办法让她为她的“忘了”付出点代价。
  “这能吃吗?”琥珀看着碗里黑乎乎的形似面条的食物,用鼻子嗅一嗅,有点酸,有点辣,还有点臭?
  盛骅不说话,自顾自地挑起一筷,优雅地吃了起来。隔壁桌的中年男子差点把脸都埋在碗里,以很高的分贝吸溜着面条,“咕噜咕噜”地喝着汤,生怕吃慢一点会被别人抢了去似的。另一桌是个高高瘦瘦的女生,舀了一大勺红通通的辣酱放进碗里,吃完一口,闭上眼睛,像是十分陶醉。
  琥珀不但会说中文,而且筷子也用得很不错,左右手都可以。她慢腾腾地拿起筷子,优雅地挑了一根面条放进嘴里,然后紧紧地闭住了嘴巴。盛骅挑起眉毛,问道:“怎么样?”
  琥珀连咀嚼都不敢,强行把面条吞了下去,不只是味蕾,她整个人都像被凌虐了一次。
  “很……难忘。”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以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又不那么粗暴的词语。
  盛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那就好。”
  琥珀终究没忍住,对盛骅说道:“你一定很讨厌我!”正如我讨厌你一样。
  “错,我只会带在意的人来这儿吃面。知道不,这家店可是华城的网红店。你瞧瞧!”店内没有一张空桌,外面还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翻台呢。琥珀只能说大概是她不懂得欣赏吧!她只觉得吃了这一根面条,之后两天都不用吃饭了。她在洗手间里一遍遍地漱口,怎么都觉得嘴里还是有股味儿。傍晚,她和盛骅走进大剧院,当房楷过来打招呼时,她只点了下头,一句话都不肯说。
  “她怎么了?”房楷对琥珀是久仰大名,却是第一次见到本尊。
  盛骅才不会告诉房楷自己欺负琥珀的事呢,他侧过头来问道:“她不错吧?”
  房楷丢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琥珀一进来,台上就一阵小骚动,很多维乐的团员都站起来与琥珀拥抱。以前有过合作,都是熟悉的人。不管外界如何评说琥珀,他们对她的琴技是折服的。只是梅耶看到琥珀包着纱布的手,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搞得琥珀很是难堪,还是江闽雨上前替她解的围。
  “和谌言比呢?”盛骅看着琥珀走到观众席坐下,她此刻正噘着嘴,很是郁闷,估计心里面正怨他呢!
  “干吗要把她和谌言比?喂,你什么意思?”房楷责问道。
  盛骅低着头轻笑:“你不是说你家谌言世间第一好吗?”
  房楷指着自己的心窝:“在我心里,谌言永远是世间第一好,无人可比。琥珀再好,和我没关系,和你也没关系,你得意个什么劲?”他脑中灵光一闪,“上天,你不会……”
  “闭嘴!彩排开始了。”
  因为肖邦没有写过序曲,音乐会第一首曲子直接就是《第一钢琴协奏曲》,当江闽雨走上舞台对着台下鞠躬时,盛骅看到老师身子摇晃了下,应该是感慨万分吧!
  肖邦的性格有两面性,一面是狂野豪迈,独立坚强,有如波兰汹涌澎湃的大河,另一面是恬静,内向,有着缠绵悱恻的诗意,如法国南方的绵绵细雨。《第一钢琴协奏曲》是他一挥而就的作品,却恰好把他的两面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一乐章,有波兰人对自己的大胆剖析,加上法国式的优雅技巧,在大提琴忧郁灰暗的色调和如珍珠般剔透的钢琴声里,人们仿佛看到了肖邦的身影,对未来自信满满又不知所措,对爱情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
  第二乐章虽然不及第一乐章灿烂丰富,却是把华丽精致蕴藏在了简单直白的诉说式旋律中,孤独中有一丝暖意,就像优秀的浪漫主义诗人那样,让情绪在自我与物象之间纠缠变幻。
  第三乐章,肖邦在结构上明显受到莫扎特的影响,明快轻盈,有些粗犷,却不失雍容华丽,旋律线优美大气,手法之老练完全不像出自一位十九岁少年之手。
  肖邦只写了两首协奏曲,很多人喜欢《第二钢琴协奏曲》,据说肖邦创作它时正坠入情网,所以曲子洋溢着幸福的滋味,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幻想情趣,表达了青春的活力和对爱情的憧憬。盛骅却认为《第一钢琴协奏曲》最肖邦,也是他即将出版的《肖邦作品全集》里为数不多的没有重新改编的作品之一。江闽雨的弹奏带有一点克制,这种克制正符合肖邦当时的状态,既有英雄气概,又有年轻人的乐观开朗、热情冲动和细腻的抒情。他用快速的音阶不停地奔驰,把音乐推向了高潮,充满了毅力和生机。
  观众席上只有三个人,房楷最先走到最前面,鼓着掌喊出“bravo(好极了)”,接着,盛骅和琥珀也起身鼓掌。
  房楷说:“江老师今天的状态太好了,我觉得正式演出也不一定能够超越,幸好我有叮嘱工作人员录像。”
  盛骅也觉着老师今天是超常发挥,每一个音符都非常饱满,每一次转调都很轻盈。
  台上,江闽雨从钢琴前站了起来,梅耶也走下指挥台。这时,梅耶本应该给江闽雨一个拥抱,他却只是耸了下肩,朝乐团大大地摊开双手。之前,他决定和江闽雨合作,不少人有非议。他没有解释,因为无须解释,事实胜于雄辩。
  所有的乐团团员都放下手中的乐器,起身给予江闽雨热烈的掌声。
  “谢谢,谢谢!”江闽雨不住地鞠躬,眼含热泪地拥抱梅耶,梅耶也湿了眼眶。
  休息十分钟后,乐团开始演奏第二首曲子,肖邦的《革命练习曲》。一位工作人员递上热毛巾让江闽雨擦了擦汗,又送上一瓶水。江闽雨拿着水走到盛骅身边。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盛骅拥抱了一下江闽雨。江闽雨还有点气喘,握着水的手微微战栗,喝水时,有不少水从瓶嘴漏了下来。盛骅掏出手帕递给他,轻抚着他的后背:“老师,你缓缓。”
  江闽雨翻下座椅坐下:“我没事,就是有点亢奋。”他“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水,按住心口说道,“我这里万马奔腾,热血汹涌,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即使上天明天就拿走我的生命,我也没有遗憾了。”
  “老师对自己的要求有点低呀!”盛骅打趣道。
  江闽雨朗声大笑:“一时间有点得意忘形了,我哪里舍得?明天、后天都要彩排,大后天演出,我可是要好好享受一把的。”
  “明天彩排放在什么时候?”
  “下午两点,你有事就不要过来了。”
  “老师的演奏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我不想错过。”
  “你呀……”江闽雨拍拍盛骅的手,朝琥珀那边看了一眼,“去安慰她一下吧,刚刚老梅耶表现得有点过分。”
  “她没那么娇弱。”
  盛骅语气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亲昵让江闽雨微微一怔,随即,他不禁莞尔,年轻真好,一切皆有可能。
  琥珀的性格其实真不像传闻中那样,她的心情是不太好,但没有摆在脸上,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彩排结束。其间该鼓掌时鼓掌,该起身时起身。走的时候和团员们一一道别,并祝梅耶演出成功,还和房楷打了招呼。只是到了停车场,白色绝影那么大个儿停在那儿,她就像没看见一样走向别处。
  盛骅叫住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故意调侃道:“羡慕人家有音乐会开吗?”
  “我是羡慕你。”琥珀系好安全带,转过脸来。
  盛骅凑近她,鼻子几乎就要贴上她的:“为什么?”
  “演奏家虽然不像其他行业有退休年龄限制,可是也不可能演奏一辈子啊,总有一天要退下来。什么时机是退下的最好时机呢?聪明如你,在巅峰时,急流勇退,这样乐迷们想起你时,永远是你最辉煌最耀眼的样子。笨拙如我,我……”琥珀边说边往后缩,直到抵到车门,她把脸转了过去。
  “你是退下了吗?你的十周年音乐会难道是个谎言?”盛骅目光一滞,坐正了身子。
  “我、我当然没有退,我只是因为手受伤了,说几句牢骚话罢了。”盛骅这话让琥珀很是反感,她后悔自己怎么就和他说起心里话来,“明天我很忙,没时间来看彩排。”
  盛骅哂笑,笑声十分的刺耳。琥珀的脸腾地红了,他大概就没准备带她过来,她还拿乔起来了。庆幸夜已深,暮色遮掩了她的羞窘。
  几秒钟的静默之后,她以为他会对她冷嘲热讽,他却一本正经道:“我的聪明不是我选对了时机,凡是选择都很无奈,无论选哪个都不可能是最好的,我只能尽力理智、慎重地去选择。而一旦选择好,就绝不后悔。”
  什么意思?选择都是无奈的,那当初他和向晚解散snow也是不得已?可惜琥珀和他交情一般,她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
  琥珀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下了车,盛骅提醒她带上唱片,又递给她一个白色的盒子。琥珀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部手机。
  “红杉林乐队的队机,由裘经纪人友情赞助,人手一部。”
  琥珀受之有愧,她哪里算得上是红杉林的队员?盛骅“啪”地给她贴上了标签:“你就算是编外音乐指导,不过,除了手机,没有别的酬劳。”
  琥珀举起盒子:“酬劳已经很高了!”
  “要不要考虑加入,成为正式队员?三只羊是放,四只羊也是放。”
  琥珀双臂交错,坚定地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然后欢喜地抱着唱片和手机上楼。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梅耶大师向来严苛,想当年,江老师请他为我指导一二,他等不及我弹完一首曲子,就说无须指点,当个钢琴老师足够了。”
  琥珀站住,回头,朝着盛骅挥挥手,大声道:“晚安!”
  琥珀夜里睡得不好,又梦见跳水。都没来得及做动作,人没站稳,直接从跳台上坠了下去,水花溅到了观众席上。裁判理所当然地一致给出了零分。醒来后,琥珀摸到枕头有点湿,她痛恨流泪,没出息的人才动不动就哭。她抬起右手,发现自己现在也出息不到哪里去。梅耶说,你要再这么作下去,别说明年,就是后年,不,不,你永远都上不了舞台了。命运之神曾经很偏爱你,可是你不珍惜,将这份偏爱挥霍无度。也许你不知道,命运之神并不温柔,很快,她就会抛弃你并且惩罚你。
  这些话,琥珀早就在网络上看到过,有些说得比这还要过分,她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可是当梅耶那样疾言厉色地对着她说出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承受不住。那一刻,她真想破罐子破摔,永远不拉琴了,彻底退出,也像阿格里奇当初一样嫁人生子去,养两条狗,种一园的花。可是,她没有阿格里奇那样的胆量,也没有那样的底气,她没出息。
  命运,命运,呵——
  没出息的人还要给人家做指导,这算误人子弟吗?
  还好弟子们一点也不介意,欢快得很。裘经纪人不仅给每个人都发了一部手机,还每人都发了一件燕尾服。
  “以后要经常演出的,不能每次都租吧!租的那些也不知什么人穿过,大小也不合适。人靠衣装马靠鞍,该花的钱就得花,不能省。但是,这买衣服的钱要分期从你们的底薪里扣。”
  沙楠一脸心痛地问裘逸:“分多少期?三十年还是二十年?”
  裘逸嘴角一扬,露出一丝让人深恶痛绝的笑意:“看表现,表现好十二个月,表现不好六个月。”
  季颖中立刻脱下身上的燕尾服:“那还是租吧!”他的表现分都快扣光了。
  大战前最忌动摇军心,裘逸只得道:“好了,好了,三十年就三十年!把要带的东西再看看,不要落下什么,等会儿咱们就出发了。琥珀小姐,你给他们点建议吧!”
  这一阵子琥珀一直在观察红杉林,她一一点名:“沙楠,你的音准有很大问题,虽然和他俩很有默契,合奏的时候没拖过后腿,可是你把精力都放在配合上,完全放弃了自我。合奏是‘我们’,可是‘我们’是由我和你和他组成的,不能一味地迎合。我想你可以用节拍器每天练习一个小时,这样就可以提高音准。”
  沙楠大叫:“不是吧,教授,节拍器那可是幼儿园的小娃娃才用的。”
  琥珀没理他,转向秦笠和季颖中:“秦笠,你的个性影响了你拉琴的姿势,稍稍有点拘谨,时间一长,肌肉会受伤。你拉琴的时候可以想象一下,鸟儿飞翔时是如何展开翅膀的,你就像它们那样去打开你的身体。季颖中,你在演奏的时候像是完全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开了。偶尔也可以睁眼看看观众,观众的热情能让你即兴发挥。今晚你们准备了两首曲子,时间不会太长。如果现场反响好,你们可以各自即兴来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独奏也好,合奏也行,这样,形式灵活,也能突出个人特色。沙楠,你要加油啊!”
  “琥珀小姐这个想法很好,只是酒吧那种地方,拉得再好,也是暴殄天物。”
  几个人齐刷刷转过身看向门外走进来的人——宋书宁教授。秦笠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沙楠:他怎么来了?沙楠冷哼:这还用说,看笑话来了。
  宋书宁一派大师风范站在那里,看了看众人:“环境对一个人养成良好习惯是很重要的。像我的学生,宁可不演出,也绝不将就。我看了一下你们上次在音乐厅的演出,还不错。你们的合奏有现在的水平,可以看出盛教授是用心了,他给你们找对了方向,清楚独奏的能力不及合奏。因此,我很难理解,他怎么能让你们去那种不入流的地方演出呢?”
  沙楠和秦笠耳语:“贬低别人,抬高自己。”
  “盛教授不在?”宋书宁说了一大通,几人默然以对,他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盛骅不在,琥珀虽也是指导,但人家是女生,又是外援。裘经纪人觉得自己就是大家长,上前说:“教授去大剧院看他老师彩排了。”
  “他倒是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为人师长,哪能这样自私?这是对你们的极不负责。”宋书宁愤懑道。
  沙楠乐了:“开始挑拨离间了。”
  “你找教授有事吗?有事的话给他打电话。”裘逸冷了脸,没指望这人鼓励他们,可也别泼冷水啊!
  “没什么事,盛教授年纪轻,很多地方想不周到。我毕竟是弦乐系的教授,教过你们,想着过来给你们几句忠告。人生的路,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留下污点,以后想擦也擦不掉。”
  沙楠他们三个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这位是有被害妄想症吗?
  宋书宁指着三人:“别以为我危言耸听,日后你们进乐团,人家一调查,这人在酒吧混过,立马刷掉。”
  裘二代财大气粗地一挥手:“无所谓,人家不要,我要。我建个音乐厅,成立乐团时就招酒吧乐手。”
  宋书宁脸色铁青。一旁好不容易弄清他来意的琥珀皱起了眉头:“我不赞成你的说法,什么叫独奏能力不及合奏?只有独奏能力强,音乐修养更完善的乐手,才有资格和别人合奏,不然就成了你们爱说的猪队友。至于酒吧,很多演奏大师都是独奏极其辉煌,但同时又兼顾合奏的音乐家,他们演出的地点有时就放在酒吧。”
  “是吗?那大概是中西方文化差异太大。反正我尽了一个老师的本分,你们听进去多少,是你们的事。”宋书宁挺直身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等他一走,几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沙楠说道:“咱们今晚在华城之恋演出,华音里很多人说要早早去占座。他一定是听说了这事,嫉妒了。”说完,又悄悄告诉琥珀,“她也去。”
  她?哦,明白了,这个“她”说的是“沙华音”他妈。琥珀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立刻看向秦笠,秦笠淡淡一笑:“怜惜没空,她要练舞。”
  琥珀“嗯”了声,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裘逸找了辆七座的商务车,将几人一块儿拉走了。
  “谁的短信?”因为大家拿的都是队机,短信提示音一样,响一声,个个都掏出手机看一眼。
  “是我!”琥珀不太熟悉手机功能,手忙脚乱地点开。是盛骅发来的短信:到哪了?
  沙楠拿过琥珀的手机,替她回道:“还有五分钟到酒吧!”
  “多一分钟,我就不等了。”
  沙楠问:“盛骅也在酒吧?他不是去大剧院了吗?”
  “大概是不放心,特地过来看一眼。”秦笠接过话。
  果真就一眼。白色绝影卓越不凡地停在路边,车窗半开着,盛骅人都没下来。确定了几人一个不少,目光落在琥珀身上,说了声:“我走啦!”喑哑的嗓音,有如低沉的大提琴声,就像他等在这里,就只为了和她说这一句话。
  琥珀的头一下子晕了,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什么回应都没有。
  盛骅想着琥珀那一脸的呆相,上扬的嘴角就怎么都下不来。今天是第三次彩排,梅耶发现了不少问题,要和乐团开个短会,总结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会议结束,还要再排一次。盛骅在下面坐着,突然就坐不住了,和江闽雨打了声招呼就离开。盛骅不担心红杉林的演出,他就是想来看一眼。大剧院到华城之恋还挺远,开车要半个小时。他等了一刻钟,终于看到了琥珀。
  他并没有要求她陪同红杉林来酒吧,看来她很有做音乐指导的自觉性,真是乖巧!
  回去时盛骅的心情如同五月的晚风,轻如柳叶。前方发生了一起车祸,他不得不绕了很远的路,虽然多走了二十分钟,可他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前面即将拐弯,他刚打开转向灯,就有一辆救护车大响着从绝影旁边呼啸而过,好像也是去往大剧院的方向。
  盛骅的右眼皮倏地一跳,他下意识地踩下油门,紧跟着救护车追上去。手机响了,是房楷的来电。他戴蓝牙耳机时手直抖:“是我。”
  “你现在在哪儿?”房楷的声音也不稳定。
  “我看见你了。”盛骅把绝影往路边随意地一丢,跑向一脸沉重地站在音乐厅前的房楷。
  房楷握住盛骅的手:“你要冷静。”
  盛骅深吸一口气:“你说吧,我很冷静。”
  房楷悲痛地看着他:“太突然了,我就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
  盛骅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江老师现在人怎么样?”
  房楷侧过身,盛骅越过他,百米冲刺般跑进音乐厅,每迈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往下沉一点。
  越过观众席时,想起昨天老师坐在这里对他说:“即使上天明天就拿走我的生命,我也没有遗憾了。”老师那是在说笑,不是真的。老师说过,再难,总有路可走。老师孤身一人,唯一的挚爱就是音乐,他好不容易复出,状态正佳,不会的,不会的……
  盛骅停了下来,围在乐池边的团员给他让开了道,他看到他们脸上的同情,看到了梅耶脸上的绝望与无助,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着担架向这边走来,看到了乐池中央,静静地躺在血泊中的江闽雨。
  “轰”的一声,盛骅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倒塌了。这个声音,他在十五年前也曾听到过。只不过,十五年前,他会哭,此刻,他的眼睛却干得像被烈日炙烤的河流,水流枯竭,河床干裂,看不见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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