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赶集

  陈仰睡得早, 醒得早,天还没亮他就在床上刷起了手机, 他想到前天申请的微博, 登录一看, 发表的小尹岛之行还在。
  只是无人问津。
  陈仰怀疑自己的账号被屏蔽了, 他试着在一个美食博主那转赞评,都没问题。
  “朝简。”陈仰叫身边的少年,推他胳膊,“醒醒。”
  少年喉咙里发出被吵醒的不满声音, 修长的手一把捞起被子蒙住了头。
  这位不是头一回做出孩子气的举动, 陈仰见怪不怪, 他凑过去隔着被子问:“你有微博吗?”
  被子里没动静。
  陈仰揪揪被子, 里面传出不耐烦的浑哑声:“没有,我要睡觉,不要吵我。”
  没法子,陈仰就换个途径找答案, 他复制一段小尹岛之行, 随便粘贴到一个网友底下,一刷新就没了。
  之后陈仰又到处留言:我微博有小说,童话故事风。
  广撒网捞到了几条鱼,他们都在陈仰发的三连桥路牌下面留言。
  --哪呢哪呢?
  --这个时间点坑人, 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老乡,怪蜀黎?
  --那么敷衍的广告,我竟然点进来了, 通宵果真能让人变成傻逼,不说了,我……继续当傻逼去了,我是傻逼我快乐。
  小尹岛之行被陈仰置顶了,很显眼,他的猜测是对的,普通人看不到那些。
  任务世界的规则把手伸到了现实世界,不允许任务者在公众平台透露任务相关。
  陈仰放下手机,那他这算是履行了对阿戊的承诺吗?
  “喔喔……喔喔喔……”闹铃响了,六点整。
  陈仰赶紧关掉,他悉悉索索的穿好衣服下床,脸没洗就跑步去了。
  天光透着稀薄的亮度,巷子里的人影零散,脸上都或多或少的带着惺忪。
  陈仰路过一个就打声招呼,他呼吸着石灰墙皮跟青苔的味道,一路往平房那边跑,猝不及防的跟后面林子方向过来的武玉打了个照面。
  武玉穿一身深紫色运动套装,耳朵里塞着耳机,脸跟脖子上都有汗,已经跑了很久。
  身边还跟着那条狗。
  武玉奔跑的身形停下来,原地跑着看陈仰,狗也停下来原地跑着看陈仰。
  陈仰一下对上四只眼睛。
  武玉轻呼气调整呼吸,抬脚跑向陈仰,一言不发的擦身过去。
  狗也是。
  陈仰腿一转,掉头跟着武玉跑了一段,两人去健身器材那边歇息。
  武玉踩上太空漫步机。
  陈仰抓着旁边的那个站上去,脚跟着踏板晃了晃,他没提起昨天给她打电话无人接听的事,也没问是不是进任务世界了,只说:“你这次要在家里待多久?”
  “随便。”
  搭档是寡言冷然型,陈仰很适应这种谈话氛围,他把手搭在握把上面,身子趴上去,脚一前一后的慢悠悠摆动。
  “武叔说你工作忙……”
  武玉吐出两字:“辞了。”
  “……”
  陈仰的眼角往左下角,视线越过武玉看她的狗,对方还在看他。
  武玉仿佛对此没有察觉。
  这种不合理对陈仰来说已经麻木了,换成谁一天遇到几次也能这样,他多看了几眼狗,武玉依旧没反应。
  陈仰的心里略感诧异,前天他看狗的时候,武玉的气息出现了变化,他多看几眼,她的排斥就越发强烈,含有攻击性。
  时隔这么点时间,武玉的态度变了。
  “03。”
  陈仰听到武玉突兀的说出这组数字,去看那狗,对方摇了摇尾巴,小脑袋还朝向他,琥珀色的眼珠里是他的脸。
  原来它叫03。
  怎么叫这名字,陈仰不动声色的想,还有01,02?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
  一大爷带着清扬的曲调来这边,哼唱着走到腰背按摩器那里,收音机往地上那么一放。
  “清晨船儿去呀去撒网……”
  “……”
  “人人都说天堂美……”
  这一片的晨光蕴上了年代感。
  陈仰听着那歌问武玉:“有没有那种论坛,任务者可以进去交流,账号是自己的名字,密码是身份号。”
  武玉脚下的踏板不摆了,她用看新奇物种的眼神看他:“你在想什么?”
  陈仰从踏板上面下来:“我在做梦。”
  武玉却似是一时兴起的把这个话题往前推了一步:“也许有,只是我们还不够资格知道。”
  陈仰眯了眯眼睛,他是三位数身份号,理应够资格了。
  难道只能一位数的才行?
  陈仰走到单杠那里,手握住两侧,背脊张开,绷腰,身体向上拉,一口气做了十来个标准的引体向上,他将拉成一条线的身体慢慢放松,弯腰撑着腿喘气。
  “你知道所有任务者都是青城人。”
  武玉还在踏板上摆动,神情十分淡然。
  青城像是一个符号,而不是家乡。
  这跟朝简的反应何其相似。
  陈仰忽然有些冷,这座城市不再有归属感了吗。
  可是,这里变得陌生了,生命里有关系的人都还在。
  “任务者不分性别年龄,有一天武叔武婶也进了任务世界,那要怎么办?”
  踏板上的女人并未开口。
  陈仰在车站见到向东以后就想过了这个问题,邻居,同学,老师……他们都有可能成为任务者,或者已经是了。
  遇到的时候会什么样,现实世界的关系,在任务世界能不能禁得起考验。
  答案是很残忍的。
  亲朋好友,自己,这两样放在对立面就真的是……
  陈仰身上的汗被晨风一吹,寒意往张开的毛孔里涌,他打了个冷战。
  “你认识画家吗?”
  踏板一阵晃动,武玉下来了:“有过合作。”
  陈仰的嘴有点干:“我前天晚上去总站做了个任务,在那里认识的画家。”
  武玉蹲下来摸狗头:“不要透露任务规则。”
  陈仰不问原因,他其实也没打算细说,现实世界并不安全,万一他不小心触犯了禁忌,不就被抹杀了。
  陈仰跟她的狗四目相视:“我们有一天也会在任务世界碰面。”
  武玉对此无动于衷:“前提是活到那时候。”
  太阳出来了,陈仰反而更冷,他捏住汗湿的后颈,弯曲着手指捻了捻,说起了自己被鬼标记的事。
  “那个阿姨最后放过我了。”
  武玉摸摸狗,手有意无意的挡住它视线,它的小脑袋往旁边扭,还要看之前看的方向。
  “是她儿子帮了你。”武玉站了起来。
  陈仰踢踢腿的动作顿了下,朝简好像是说过能不能逃过去要看阿姨儿子。
  “那她儿子……”
  陈仰停住了,他想起最后母子两人站在一起,那小孩手里拿着的是他的纸板。
  会折点东西还是有好处的。
  大爷的收音机里放起了昆曲,咿咿呀呀的。
  陈仰的手机在那韵律里震起来,家里那位起床了,问他在哪。
  “器材那。”
  朝简坐在床上,嗓音是刚睡醒的慵懒:“你没烧早饭。”
  房门是开着的,外面没有一点食物的香味。
  陈仰是没烧,他想去以前常吃的那家店买豆浆油条:“一会我带回去。”
  电话里没声了。
  陈仰走到长椅那边,吹掉上面的叶子坐下来:“你要吃什么?”
  朝简道:“昨天的。”
  陈仰一咂摸,昨天是小米粥跟鸡蛋饼,步骤简单:“行吧,等我回去给你烧。”
  那头没挂。
  陈仰奇怪的问是不是还有事,回答他的是“嘟嘟嘟”。
  又怎么了,起床气吗?搭档有时候很危险,有时候很好哄,有时候完全搞不懂,年纪不大,性情多变。
  陈仰的视线不经意的停在武玉身上,想到了她的搭档兼对象,他忽地站起来,又觉得自己的行为过激就坐回去。
  过了好一会,陈仰才把心底沸腾的一个问题问出来:“武玉。”
  “你那个对象不在了,有没有人换一个名字替成他?”
  武玉:“没有。”
  陈仰咽了口唾沫,李跃跟阿九的角色都是换了人,相处细节有一些改动,和他的关系却没变。
  一样是医生跟患者,患者跟护工。
  他们不是任务者死了被清理,是其他情况。
  “陈仰,不管你身边发生了怎样的怪事,是跟任务世界有关的,还是跟现实世界有关的,你都要管住自己的好奇心,通常费心挖掘跟装傻,后者才是正确的选择。”
  武玉继续跑步,狗也跟着,几步一回头。
  陈仰站在原地看他,脑中浮现的是昨天公安局的画面。
  那大叔就是这样。
  陈仰往另一个方向跑,快七点的时候去买豆浆油条。
  店里的老板认得陈仰,笑呵呵的说好久没见到他了:“身体怎么样啊?”
  “没问题。”陈仰看锅里的油条。
  “那就好那就好。”老板夹着油条给它换位儿,“你来之前,武家那闺女买走过油条,她还是老样子,挑长得漂亮的。”
  陈仰有一点意外,武玉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冷淡,像是把自己当成一个过路的旅人一样,没想到她竟然还会保留这种生活小喜好。
  人再变,也是情感动物。
  陈仰感受着小街上的人烟气,任务如果没尽头,青城总有一天只剩下任务者。
  然后任务者都死了,就是一座空城。
  后面排队的学生在催。
  “好嘞,马上哈。”老板把陈仰的那份装起来,“小陈,豆浆要不?”
  陈仰接过油条:“要。”
  老板拿一杯给给他,小声说:“下回你过来的时候带上家里的缸子,我给你装满。”
  陈仰吃吃喝喝的回去,迎接他的画面让他惊在了原地。
  朝简拄着单拐扫地:“看什么?傻子。”
  陈仰:“……”
  他去厨房煮粥:“你找点东西垫垫肚子,地别扫了,我回头自己弄。”
  身后没声音。
  陈仰回头一看,那位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的站着,身影轮廓仿佛寒冬冽风下的湖面。
  “我不是把你当废人,我是喜欢干活。”放屁。
  朝简的背脊隐隐一顿,他转过身:“你说什么?”
  陈仰说:“我不是把你……”
  “后面那句。”
  陈仰的喉结一滚:“我喜欢干活。”
  朝简意味不明的嗤了一声,一手拐杖,一手扫帚的去了阳台。
  陈仰一脸的茫然。
  同居生活才刚开始,现在也只度过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他还没有暴露出自己懒散不爱干家务的一面,阳台那位是怎么看出他在胡扯的?
  陈仰的第一个任务跟第二个任务就隔了一天,他以为第三个也会很快就来,然而过了一个星期都没动静。
  等任务的心情很难熬,陈仰觉得自己的发量都少了。
  反观朝简,每天打电脑看电影看书,活脱脱就是个惬意的公子哥。
  第十三天的时候,朝大爷要出门了。
  陈仰刚接受孙文军的好友申请,见少年去门口那换鞋,他立马跑过去:“去哪?回家拿东西吗?”
  朝简倚着鞋柜系鞋带:“医院。”
  陈仰愣了愣就把手机收起来,用脚从他身后勾出自己的鞋子:“我跟你一起去。”
  少年没说什么。
  那就是同意了,陈仰快速换好鞋:“地址告诉我,我叫车。”
  “叫了。”朝简看手机,“车到了,下去吧。”
  陈仰一路都在排除医院,三甲的二甲的,公立的私立的,随着车上高架,越开越远,他的排除就停了,心想不在青城。
  到了地儿他把嘴张大,朝简看腿的医院在青城,就是……
  “是不是走错了?”
  陈仰望着破不拉几的小诊所:“有执照吗这里?”
  诊所里出来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女人,发白的唇间叼着一支长烟斗:“ni……”
  那两个黏在烟斗嘴上的音戛然而止,她同样干瘦的手抄进一头长发里,随意往后拢了拢,散漫的说:“还以为你不会来我这。”
  朝简拄拐进去,陈仰跟在他后面,发现诊所里面比外面看得要干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不重。
  陈仰记得那晚朝简下出租车的时候,他的外套里面是病服,显然不是从这里回去的。
  根据这个女人的话,这里他应该是第一次来。
  只不过两人是旧识。
  女人撩开一面帘子进去,朝简的拐杖刚抬起来,手臂就被拉住了。
  陈仰拉住朝简,眼睛落在他微微屈起来的那条左腿上面。
  原先陈仰猜他的腿是回国伤的,还想那真倒霉。
  可细想发现时间上不对。
  朝简说自己是上个月回国的,那满打满算也才一个月。
  骨折断掉碎裂都不能动,要小心翼翼的躺着,养够时间了才能下床,固定物拆了一时半会也不能乱来,起码还要做一两个月的康复训练。
  这位就没那顾虑,似乎不是骨头的事。
  外伤就更不像了,没换过药。
  那还能是怎么伤的?伤很久了吗?
  陈仰发起了呆,朝简沉默着,帘子后面也不催促。
  “好了。”朝简抬抬被拉着的手臂。
  陈仰的思绪回笼,他放下手朝帘子努嘴:“我能去里面吗?”
  朝简垂眸:“随你。”
  陈仰于是就跟了进去。
  正对着帘子的是一截楼梯,水泥的,拐角处堆积着一些纸盒,乱中有序的样子。
  陈仰在外面看不出这诊所是两层的,进来以后别有洞天。
  那女人就坐在帘子右侧的木椅上面,烟斗已经不抽了,她在拿湿抹布擦手,旁边的小柜上摆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香炉,里面飘出一缕缕的青烟,打着结的往上空腾升,又四散而开。
  朝简坐到靠墙的小木床上,拐杖戳戳陈仰:“过来。”
  陈仰把视线从香炉那收回来,抿着嘴去了他旁边,没坐就站着,这个视角方便打量。
  熏香的味道很不好闻。
  女人擦完了手把湿抹布放一边,她开始剪指甲,伴随着“咔嘣”“咔嘣”声。
  陈仰的手机屏幕亮了下,孙文军在微信找他了。
  一张盆栽的照片。
  陈仰没回。
  孙文军又发了条:快死了。
  陈仰看得出来,照片里的盆栽耷拉着枝条,孤零零的挂着一片叶子,既不挺立也不翠绿,没有半分生命力。
  他是个花草杀手,不懂怎么照料它们,更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
  最近孙文军都这样,没加微信前是短信。
  吃饭了吗,看书了吗,今天天气不错等等,全是些毫无营养的内容。
  一股药味扑进了陈仰的鼻息里,他见那女人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盒子,像古时候的胭脂盒。
  而朝简把左腿搁到了床边。
  陈仰屏住了呼吸,这位洗澡都不用他帮忙,受伤的腿还没在他面前露出来过。
  朝简在陈仰的注视下卷起了裤腿。
  陈仰瞪大了眼睛。
  朝简那条腿的线条年轻而长韧,汗毛下面是薄而均匀的肌肉纹理,健健康康完好无损。
  女人戴上一双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手套,抠一大块药膏抹到朝简小腿上面,十指灵巧又有力的按捏起来。
  陈仰目瞪口呆,这个小诊所里面有医学器材,有药品跟处理外伤的工具,竟然还能按摩推拿。
  像第九康复院一样全能。
  还有……
  陈仰看女人的手套,都戴这东西了,那之前又是擦手又是剪指甲是干什么?
  “手套贵,不想弄脏,也不想指甲扎破。”
  女人为陈仰解惑。
  陈仰发现她的骨相很好,瘦下去的肉长起来会是个大美人。
  “最主要的是,不戴会被嫌弃。”女人说话的时候,字跟字之间的距离拖得很长,听着有种微妙的舒服感,懒懒洋洋的,像午后的老猫在唱歌。
  药味跟熏香交织着往陈仰呼吸里冲,他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从站着变成坐着,坐姿也没有设防。
  陈仰凑到朝简耳边说:“你不给我介绍一下?”
  朝简不语。
  陈仰也不纠缠,他换了个问题:“腿是拉伤的吗?”
  朝简问陈仰要奶片。
  陈仰不给:“你先告诉我。”
  一只手拽住他的外套口袋,指尖溜进去,趁他不注意就摸走了几个奶片。
  陈仰的脸抽了抽,听见女人说:“小哥哥,我手上都是药,你帮我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拨一下。”
  不知是这意想不到的称呼让陈仰受到了惊吓,还是后面的请求,他半天都没动弹。
  女人转过头,长发扫着她凸起的锁骨往肩头轻晃。
  陈仰怎么也看不出这人比自己小,他凑近点给她拨头发,手还没碰到,拐杖就过来了。
  女人的头发被拐杖拨到了后面。
  那拐杖撤走的时候,还非常“无意”的在她耳朵上面打了一下。
  “……”
  “是不想走。”女人唇一勾。
  陈仰呆住了。
  “推拿只是让犯懒的肌肉动一动。”女人看了眼烟斗,“小哥哥,帮我拿过来。”
  陈仰将烟斗递给她。
  女人把头伸过来,对着烟斗用力吸了好几下,她神色享受的闭了闭眼,脖子上的青色血管鼓了鼓,止渴一般。
  “心理方面的问题,只能靠自己。”
  陈仰的手一麻,他转过脸看没什么话的朝简:“你自己不想走?”
  朝简咬着奶片,深黑的眼里没有波动。
  陈仰看他被按的腿,心想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敢用它走路了。
  朝简没有多待,他来这里推拿似乎只是顺便,主要是为了熏香。
  那女人事先知道一样拿出一个袋子给他。
  陈仰边走边回来,小诊所已经关上了门,似乎今天的客人只有一个。
  “香有助眠作用?”
  “能让人做美梦。”朝简说。
  陈仰怀疑的眼神在他手里的袋子上停了停,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这位在房间里点香的时候,他也能闻得到,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做美梦。
  陈仰避开前面滋水的石板给朝简带路:“她叫我哥。”
  “二十岁。”
  陈仰:“……”竟然小他五岁,真是想不到。
  “那她是你朋友吗?”
  朝简:“不算。”
  陈仰的心里很惊讶,那关系就是在认识跟朋友之间,他没有多问:“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朝简没有回陈仰,直到出来了才说:“去吃饭。”
  “下馆子啊。”
  陈仰下意识找肯德基或者麦当劳。
  朝简的目标是一家西餐厅,陈仰瞅瞅外观,默默的拿出手机查看余额。
  “跟上。”
  前面的少年人拄着拐偏头:“我有钱。”
  陈仰这辈子都没底气说出“我有钱”那三个字,他进西餐厅的那一刻,找工作赚钱的信念暴风增长。
  那信念在涨到顶端的时候又跌回了低谷。
  赚钱后面跟着是养家,他就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动力真的没有多大。
  咸鱼陈仰坐在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前,菜单是他仅知道的一门外语,也都认识,他看看,翻一页,再看看。
  “我没吃过西餐,不晓得哪个好吃,你给我推荐一个。”
  服务员以为这个秀致的客人是在跟他说话,他推荐的几个菜挤到了嘴边,被另一个极好看的客人冷冰冰的目光给吓得慌忙吞了回去。
  然后那个极好看的客人拿走菜单,做起了推荐的工作。
  服务员:“……”好像知道了什么。
  陈仰对西餐不感冒,生平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吃,没有他想象的不识。
  很清淡,蔬菜都不放油,吃的是原汁原味。
  陈仰叉了一片拼盘上的橙子吃掉,酸得他脸扭了下。
  朝简切一块烤鱼肉给他:“吃吧。”
  陈仰不喜欢吃鱼,也许是麻烦,也有可能是小时候被鱼刺卡过,他迟疑的戳鱼肉,翻了个边继续戳。
  “没有刺。”朝简皱眉,一副再不吃就倒垃圾篓的不耐。
  陈仰把鱼肉叉起来咬一口,肉很软很鲜,意料之外的好吃,他问是什么鱼。
  “你买不起的鱼。”
  陈仰:“……”行吧。
  朝简吃的很少,他没一会就结束了午餐。
  陈仰说:“这家餐厅的菜相貌都好,最好吃的还是这个鱼。”
  朝简跟他同时说话:“腿会好。”
  陈仰的脸上有一丝愣怔,心理上的原因导致的不能行动自如,这就涉及到了隐私,他没想去查问。
  尽管他很希望自己的搭档能跑能跳。
  少年却主动给了他承诺。
  陈仰放下刀叉,认真的看着少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
  朝简在他后面说:“我想每天泡脚。”
  陈仰眨眼,所以呢?
  朝简敲敲拐杖:“我拄拐不能端洗脚水。
  听明白的陈仰想掀桌:“你不是心理上的吗,腿本身……”
  朝简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
  陈仰嘴里还有鱼肉的鲜味,他把剩下的一块吃下去:“洗脚水是吧,我给你端。”
  睡前泡脚是很舒服的事,上学那会他跟风的买过一个木桶,没怎么用就放卫生间里,有一天想用的时候一看,发霉了。
  现在有个人要泡,他也顺便泡泡好了。
  当晚朝简就泡起了脚。
  那桶很大,陈仰占另一半,他在水里放了艾叶,还给自己跟朝简的腿上搭了毛巾,挺像那么一回事。
  陈仰在艾草的香味里看网页,脚背被踩了踩,他抬头问对面凳子上那位:“怎么了?”
  朝简看了他片刻,低眉翻书。
  陈仰莫名其妙。
  “要是现在进任务世界,我们连鞋都没有。”
  陈仰突发奇想:“会有人在睡觉的时候进去吗?”
  唯一的听众没回应,陈仰的脚趾头碰碰他的,被一下踢到了桶上。
  桶里的水激烈一晃。
  陈仰倒是没生气,就是莫名其妙,他忍不住说:“你踩我脚背就可以,我碰你脚趾,你就跟要吃了我一样。”
  朝简置若罔闻样。
  陈仰拿这位搭档没办法,他泡了会擦干净脚起来:“你那花盆长毛了知道吗?”
  “别管。”搭档这回开了金口。
  “我不是要管。”陈仰说,“长毛了就不能浇水了……”
  想到了孙文军那盆栽,他翻微信点开记录里的照片转向少年:“你看这个,凉了,以我养死无数花草的经验来看,绝对是浇多了水缺少光照。”
  朝简的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丑八怪。”
  “就一片蔫了吧唧的叶子。”
  陈仰顺着少年的视线看手机屏幕,自己不知怎么按了键,页面变成聊天记录。
  少年指的是孙文军的头像。
  但陈仰摸着良心说,孙文军这头像拍得比他真人还要有魅力,放微博就是医生男神,真的跟丑不沾边。
  两天后陈仰跟朝简进了任务世界。
  进去前陈仰在厨房削菠萝,刚给大碗装上水,切成两半的菠萝都没放进去,他人就从原地消失了。
  这次陈仰没能带上背包,全身上下只有不离兜的身份号,以及吃完就填补的奶片。
  朝简比他更简单,家当就一副拐。
  陈仰跟朝简在水塘边你看我,我不看你。
  “那边好像有声音,”陈仰指了指,“应该是其他任务者,我们过去吧。”
  朝简:“菠萝没吃。”
  陈仰差点被草绳绊倒:“回去还在砧板上面。”
  “药带了吗?” 他看少年的衣服口袋,眼里有紧张跟不放心。
  朝简不答,陈仰拽他衣服,他直接把药瓶丢了过去。
  于是陈仰的家当多了个药瓶。
  陈仰跟朝简一小段,在路边看见了其他任务者。
  算上他们一共十三人。
  这一次的任务者比第二次少,跟第一次比还是多。
  陈仰来得晚,新人被科普的流程已经结束了,叫骂声跟哭泣声都接近尾声。
  十三个人是九男四女。
  陈仰观察了一番,这回老人的脸上都写着老人,很好区分。
  人群里还有个眼熟的,是肯德基帮他解围的小美人。
  那人是新人,雌雄难辨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睛却没红,眼里也没有多少绝望。
  承受能力在平均线以上。
  “是你啊。”美人对上陈仰的视线,满脸的惊诧。
  陈仰刚要说话,小路一头传来了喝声。
  瘫坐在黄土地上的人都站了起来。
  过来的是两辆牛车。
  驾车的都是男性,穿布衫,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一个少了一条胳膊,一个缺了一只耳朵。
  “不是让你们在前面坝上等吗,怎么停这儿了?”
  少了条胳膊的男人黑着脸:“都上车,快点了,回去还要忙,一堆的事,烦死了。”
  大家纷纷上车。
  陈仰惊叹的看新人们不哭不闹,心想不知道是谁给他们做的思想工作,效果竟然这么好,他有机会要讨教讨教。
  两辆牛车,一辆是六个人,一辆七个人,陈仰跟朝简在七人的那一块。
  朝简那拐杖跟脸都是焦点,他上车就闭起眼。
  陈仰成了那些视线的转接点。
  那小美人在陈仰对面,他很友好的介绍自己:“我叫陈西双嘤……”
  陈仰看他的年纪顶多十八岁:“四个字?”
  “不是,就是陈西双,”陈西双娇羞的说,“后面的嘤不是,是我习惯了。”
  “……”陈仰表示不介意。
  另外四人也加入进来,小声的打招呼,他们分别是王小蓓,项甜甜,小襄,徐定义。
  后面那辆牛车的六人生怕被抛弃一样,争先恐后的说名道姓。
  六人是刘顺,张广荣,王宽友,李平,笪燕,钱秦。
  陈仰跟大家说了自己的名字,并透露了搭档的。
  其他的等到了任务地再说。
  牛不肯走,男人拿绳子打了它几下,它还不动。
  就是不走。
  “走啊!他奶奶的,家都不想要了是吧,过了明天跟后天大后天,老子就吃了你!”
  男人甩着手里的绳子,嘴里大骂:“快走!快点快点!”
  牛撅着屁股慢慢吞吞的回去。
  陈仰接收到了一个信息,明后三天。
  任务时限。
  牛车过了小桥,前往“老集村”,陈仰他们被安置在了两间屋子里面。
  十三人分开了,女的一个屋,男的一个屋。
  九个男的里面有六个年轻人,三个中年人,大家先前用名字打过了叫道,还是不熟。
  “我是第二次进任务世界。”王宽友指左边的刘顺,“他是第三次。”
  陈仰看了看王宽友,斯斯文文的,书卷气很重,就是所谓的气质里都有学问。
  而刘顺憨憨的,被大家看着很不好意思,全然没有经历过三次生死挣扎的痕迹,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傻人有傻福。
  陈仰觉得他一定是有过人的地方,运气重要,实力也是一样。
  “我们也是第三次。”陈仰抓着搭档的拐杖。
  “小襄是第四次。”
  王宽友说:“我们这些人里面她是最有经验的,接下来可以先跟着她走。”
  陈仰回忆了一下那个小襄,是个扎小揪的女生。
  “有五个老人,七个新人,分配的还可以。”
  陈仰跟朝简耳语:“那个陈西双,他之前在肯德基帮过我。”
  朝简:“要还人情?”
  “能照看就照看着点,尽力而为。”
  陈仰迎上陈西双的狐狸眼,笑了笑,弟弟,要是没有鬼的话,我会帮你,要是有鬼,那我恐怕就行了。
  没过一会,村长来了,他让人把隔壁屋的四个女生也叫到了陈仰他们这边。
  十四个人待在一起,屋子变得拥挤了起来。
  村长头上裹着层布巾,枯黑的手拿着烟杆,他没有显露威严,只是对着大家蹲在门槛上面,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屋里烟雾缭绕,很劣质的烟草,刺得人眼疼鼻子痒。
  有人打起了喷嚏。
  村长也没停下吧嗒声,他那双眼就没落在哪个身上,不知飘到了哪里。
  陈仰看老人的破旧长烟杆,想起了小诊所的女人,她那烟斗很精贵,保养的也很好。
  “我让老张交代你们的事情都记住了吧。”村长开了口,一句话说的没头没尾。
  大家面面相觑。
  “没记住?”村长踩着门槛起身,苍老的脸扳得死死的。
  众人:“……”
  他们是要点头还是摇头?
  陈仰出声道:“村长,老张没有交代我们什么事。”
  “那个老张!”村长把烟杆砸在门上,砸得砰砰响,“我就知道他办不了事,成天的游手好闲,他那样的人,给他一口饭还不如喂牲口!”
  屋里只有村长恨铁不成钢的骂声,他骂完了,狠狠嘬一口旱烟:“既然老张没交代,那我就跟你们说一说。”
  “村长你说吧,我们都记着。”陈仰挨着朝简。
  “明天是我们这片一年一次的赶集,周围几个村的都会过来,要办三天,大日子。”
  村长说:“我们村里今年安排的是二十五个摊位。”
  大家听到这都按耐不住的进行眼神交流,是让我们摆摊吗?
  别说新人们,几个老人都很意外,这任务他们没做过,但他们知道一点,越是平常的,难度越大。
  陈仰看朝简,用气声说:“摆摊能坐着。”
  朝简眼皮不掀。
  “村里摆摊的就十二个人,你们是来凑数的,十二加十三,正好是二十五,有了你们,人就够了。”
  村长又蹲回门槛上面,隔着烟雾看对面开裂的土墙:“活不难,就是卖东西。”
  “货物都准备好了,明早我再带你们去。”
  陈仰以为今天就完事了,没料到后面还有。
  村长做出了一个古怪的动作,他让陈仰他们全都站成一排。
  大家照做。
  “刚才说的只是小事,现在我要说的才是要紧事。”村长语出惊人,“很要紧的事,你们都听清楚了,也记清楚了。”
  他把刘顺,张广荣,李平这三个中年人挑出来,让他们站一边:“从明天开始,你们叫姜大。”
  众人:“……”
  村长没在意他们不解的眼神,又把笪燕等四个女生叫到另一边:“你们叫姜苗。”
  最后留在原地的是陈仰六人,年龄在18到30之间。
  村长手里的烟杆从左往右一个一个指:“你们这几个年轻人,叫姜人。”
  王宽友疑惑的说:“村长,我们都是有名字的,为什么我们要……”
  “你们只要记住就行。”村长看着他们,面容严肃的说,“接下来三天,你们不论是摆摊,还是收摊,都要记牢自己的名字。”
  “要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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