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吞生刀

  丙字沉阳市,君河南岸的伽蓝堂总部。
  远远的能看见高高低低的藏蓝色高山云雾旗,总部大门外,由左胸佩戴堂徽的高级干部引导,两排御者后备役小弟毕恭毕敬地迎接老大和家头回归本堂。
  家头,武装社团的二把手,大哥不在时主持社团内外一切事务,也是下任大哥的继任人选,可在伽蓝堂,即使大哥在社团,操心劳力的也是吕九所。
  “元贞,给你两个小时,我要知道这车货里到底有什么宝贝。”
  “是,九哥。”左胸戴堂徽的年轻人走上来,和高修差不多年纪,皮肤很白,眼神很狠,短头发干净利落。
  把金刚手停靠在指定位置,吕九所掀开御者舱门,从两米多高直接跳下来,小弟们立刻围上去,簇拥着,要送他回房间休息。
  他却摇摇头,转过身,朝岑琢的会长楼走去。
  岑琢喜欢铺张,玻璃灯、大理石、手工挂毯,他和吕九所都是战后出生的,他们这代人想象中的旧世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奢侈舒适。
  岑琢门外,高修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负手站立,看见吕九所,扬扬下巴算是打招呼。
  吕九所上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拧开房门,走进去。
  沙沙的水声,岑琢在淋浴,吕九所踩着柔软的地毯,在酒柜旁站定,朝浴室望过去。
  透明的玻璃墙,一具热腾腾的肉体,颀长、新鲜、紧绷,岑琢余光瞥见吕九所,不着痕迹地背过身,露出一背怒放的牡丹纹身。
  吕九所吞一口唾沫:“用不用我帮你洗头?”
  “不用,”岑琢的语气很平常,举起左边的机械手,“妈的镶了钻之后,洗澡刮头发!”
  吕九所轻轻地笑,仍盯着他看:“当时还说要镶满钻。”
  “操,”岑琢关掉花洒,边往腰上围浴巾边从朦胧的水汽中走出来,光着脚,“满钻看着不是气派嘛。”
  头发湿淋淋的,眼睛也湿,还有嘴唇,吕九所没说话。
  “不去睡会儿?”岑琢站在他面前,一双眸子漆黑,“一会儿88号和自由军肯定过来打嘴仗。”
  他胸前也有牡丹花,从两侧锁骨到ru头外缘,花蕊爬满肋骨,吕九所轻轻的,用指尖碰了碰花瓣:“你这身牡丹,太危险。”
  岑琢没躲他的手,兄弟十来年,他对吕九所偶尔的小举动很纵容:“纹都纹了,还是能唬唬人的。”
  “要是让染社知道……”
  “啧,”岑琢不以为然,“染社的势力再大,也是在连云关以内,我们在沉阳这个小地方冒充一下他的老对头,他管不着。”
  染社,五年前从全国性武装社团狮子堂手中夺权,不到两年时间,暴力扫平连云关以内上万个堂口,活捉会长白濡尔,击杀高级干部数十名,将号称“天下第一骨骼”的牡丹狮子拆成碎片散到全国各处,是当今武装社团无人能敌的霸主。
  而狮子堂覆灭后,再没有人敢在身上纹牡丹。
  吕九所没说话,只是深深锁着眉头,他眉间本来就有一道短疤,平时看着也像恶犬一样凶狠。
  “别皱啦,”岑琢叹一口气,“这疤,是因为我。”
  吕九所展眉。
  “左胸那处烧伤,还有左胳膊、后背三处、右腿,都是为我留的。”
  “操,”吕九所腼腆地垂下眼睛,“你都记得……”
  这时响起敲门声,是高修:“老大,元贞派人过来,说是拆装车间那边有发现。”
  是那车货,吕九所看了眼表,从下命令到出结果不足四十分钟,元贞的效率远超他的估计。
  岑琢穿上内裤,不套衣服,直接拿裘皮大衣把自己一裹,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跟吕九所去看货。
  拆装车间在伽蓝堂北侧的工程区,主要负责战损骨骼的拆解和修复,上千平米的场区,眼下全被自由军的机械垃圾堆满了。
  “这他妈乱的!”岑琢从横七竖八的骨骼零件上跨过去,拖鞋掉了,踩了一脚灰,高修没扶他,偷着嘻嘻乐。
  “岑哥,九哥。”元贞笔直站着,指向工作区一堆没来得及组装的散件,他身后有个矮个子小工,正低头擦拭手上的油污。
  岑琢盯着那堆东西,用胳膊肘顶了顶吕九所,吕九所有些愣,虽然没组装起来,但看那个躯干长度,骨骼全高至少在四米以上,这在“百单八”中都是很少见的。
  “猜测可能是狮子堂的吞生刀。”元贞说。
  这个名字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惊,吞生刀,传说为墨绿色涂装,化学电池供能,配备两门光子炮,主武器为淬炼了化学毒素的合金刀,是狮子堂败亡前,负责北方事务的玄武堂堂正马双城的骨骼。
  “狮子堂的马双城……”高修讶异,“不是说他带着牡丹狮子的御者跑到鲜卑利亚去了吗,怎么……”
  “部分剥落的墨绿色涂装、化学电池组、光子炮,都和传言相符,”元贞踢了踢地上的巨大刀刃,“主要是这把刀,经检测,有大量化学毒素析出。”
  “真的?”高修兴奋起来,激动得肩膀打颤,吞生刀和牡丹狮子一样,是传说中的神级骨骼,据说得到其一,就有控制一个省级地区的力量。
  吕九所稍一思忖:“高修、元贞,你们带人先出去。”
  工作人员迅速离开,偌大的场区只剩他和岑琢两个人,吕九所稍显凝重地说:“怪不得88号要明抢。”
  “这堆垃圾里有吞生刀,你说自由军知道吗?”
  “不好说,”吕九所蹙眉,“我要是自由军,拿到了吞生刀,绝不会派这么几个喽パ撼怠!
  “还有个问题,”岑琢抱胸,拖鞋啪嗒啪嗒点在地上,“自由军拿到了吞生刀,88号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奇怪吧,互相都有卧底,我们也是通过卧底知道88号昨晚要抢自由军的。”
  岑琢冷哼:“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要抢的是什么。”
  吕九所哑然,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获得其他社团的行动容易,但要了解行动的真实目的却很难,“你是说……可能连自由军都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得到了吞生刀,而88号却了如指掌,这背后……”
  岑琢正想说什么,注意力忽然被吞生刀旁边的一具“残骸”吸引了,对,残骸,不大一具骨骼,全部外装甲都没了,只剩孤零零的骨架子,左侧第七根“肋骨”缺失,可能因为结构完整性比较好,被元贞暂时搁在了角落。
  岑琢不由自主走过去,残骸歪头耷脑“坐”在地上,和他的视线差不多齐平,一具“死去”的、连“眼睛”都被拿走再利用的金属架子,在这个对骨骼趋之若鹜的时代比比皆是,岑琢在它身上却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九哥。”
  “嗯?”吕九所正琢磨吞生刀,不爱理他。
  岑琢伸手去找,没有化学电池组,没有核能发电机,没有明显的动力传动装置,它是靠什么运转的?难道是被拆掉了?一点痕迹也没有?
  收回手,手指是干净的,连指甲缝里都没有油污,岑琢惊诧,用力掀开它的御者舱,并没什么特别,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空间,舱内背后右上方是一块有保护板的集成电路,那是它的cpu,也就是“大脑”。
  正要关舱门,岑琢不经意一瞥,在cpu反方向的舱壁内侧发现了另一块有保护板的装置,随即愣住了。
  “九哥!”
  “干嘛,”吕九所烦躁,心不在焉凑过来一看,也愣住了:“这是……双cpu?”
  “从来没见过……”岑琢嘀咕,“只是听说有这种技术。”
  “战斗骨骼有一个cpu就够用了,弄两个没意义,你看它都被拆成这样了,cpu也没人要。”
  “可……”
  车间外突然传来沸腾的喧哗声,接着,又有骨骼跺地的巨响,岑琢和吕九所往外走,推开铁门的刹那,一股气浪卷着砂土拍在脸上,岑琢眯起眼,在起哄的人群中看见一黑一白两具缠斗在一起的骨骼。
  白的是元贞的转生火,三米二,七吨半,流线型复合装甲,黑的是高修的黑骰子,三米四五,将近九吨,阳光照上去,钢琴漆面一样华丽。
  “怎么回事!”吕九所怒吼。
  岑琢一偏头,在人群外围看见了刚才元贞身后的那个小工,手上的油污还没擦净,显得一双白手可怜兮兮的。
  他在哭,嘀嗒着眼泪抽鼻子,岑琢对他有印象,低级别小弟,总黏糊糊跟着高修,叫什么来着?
  “贾……”刚叫出姓,小东西就回头了,看是岑琢,吓得瞪圆了红眼睛,踩中陷阱的傻兔子一样,打了个抖。
  铁与血的时代,没人喜欢软弱的人,岑琢也不例外,黑着脸吼他:“哭什么!”
  贾西贝呆呆的,抽了两下嘴唇,眼泪噼里啪啦掉得更厉害了:“我……是我害他俩打架的,是我不好……”
  什么玩意……岑琢心里的火腾地窜起来,元贞、高修是他和吕九所的左膀右臂,两人平时关系不错,从没发生过冲突,如果因为这只兔子让他的核心干部窝里反,他真的会扒了那张小白皮!
  那边吕九所已经把元贞和高修叫出来,狠狠训斥了一顿,冲岑琢喊:“没事儿,小孩闹别扭!”
  御者有年龄限制,所以武装社团的干部一般在十七到二十三岁之间,如果是和平年代,这个岁数确实还会吵嘴闹别扭,但现在是乱世,年轻人不得不过早承担起血淋淋的责任和伤痛。
  “你多大了?”岑琢问贾西贝。
  “十、十五……马上十六了!”
  他强调十六岁,与此同时,岑琢在他右侧的额发下看见了接入口,居然是个御者。
  “老大。”高修笑嘻嘻过来,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偷偷在背后朝贾西贝招手,贾西贝看见,往他那边蹭了一步,胆怯地盯着岑琢。
  岑琢心烦,摆摆手,让他走。
  元贞恰好也往这儿来,擦肩时瞟着那小子,狠狠瞪了一眼。
  “怎么回事?”岑琢问。
  “娘娘腔,看着烦。”
  岑琢理解:“哦。”
  “高修非罩他。”
  岑琢无奈:“啊。”
  “高修瞎。”
  岑琢哭笑不得:“嗯……”
  “大哥!”远处有小弟喊,“88号的家头来了!”
  家头?岑琢浅浅一笑,回身拦住要和他同去的吕九所:“不用你,我去会他。”
  他也没换衣服,还是那件裘皮、那条裤衩、那双拖鞋,啪嗒啪嗒走进用真皮和丝绒装饰的会客室,屋里的男人站起来,客气地叫了一声:“岑会长。”
  “坐,坐坐,”岑琢贴得他很近,有点要促膝长谈的意思,“抽烟吗,老王?”
  对方年龄不小了,看接入口周围皮肤的状态,快退役了,两人见过几次,只记得姓。
  “不了,”老王微微一笑,看进岑琢的眼睛,“昨晚,我们在2号公路丢了一车货,想请伽蓝堂帮忙找找,价码随便开。”
  “昨晚,2号……”岑琢自己点上一支烟,用镶钻的那只机械手夹着,头发微湿,透着勃勃的生气,“是不是自由军的车啊!”
  老王的脸色不好看,但很快反客为主:“看来找伽蓝堂,我找对人了。”
  岑琢大剌剌靠在真皮沙发上,裘皮大衣从肩膀上滑下去,露出底下绚烂的牡丹纹身,老王看见,愣了一下。
  “那车货啊,”岑琢直来直往,“我要了。”
  老王的脸僵住。
  “还有别的事儿吗,”岑琢慵懒地蹭着沙发靠背,眯着眼睛瞧他,“没事儿走吧。”
  老王也不跟他玩儿虚的了,自己从桌上的烟盒里拽出一根烟,找火点上:“我发现你他妈挺傲啊,岑琢。”
  岑琢噗嗤乐了。
  “你妈逼傲个屁,连具骨骼都没有还好意叫会长,别丢人现眼了!”
  岑琢不生气,反而把小烟儿嘬得亮亮的:“老王,你这么说话我们的距离就近多了,岑会长、找车什么的,多没意思!”
  老王抽着烟等他,等他往下说。
  “老子不是没骨骼,老子的骨骼是让人给拆了!”他用机械手指叮叮敲着桌面,发狠地舔了舔嘴唇,“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一身牡丹、拆掉的骨骼、不合常理的傲慢,让人只能有一个联想——狮子堂失踪了三年的牡丹狮子御者。
  老王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开玩笑吧……岑会长,从来没听说……”
  岑琢突然踹了一脚茶几,理石地面被划出毛骨悚然的一声:“怎么又岑会长了,”他嫌烦地掐熄烟头,站起来,“回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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