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独立日 第57节

  四目相对,她满脸尴尬,于小珊倒是一脸平静。
  头发扎好了,她拍拍呷西拉姆的肩,让她回操场玩。女孩显然对于小珊还心有余悸,一阵小跑离开现场。
  还不等她跑远,于小珊就说:“你不该鼓励她的。”
  祝今夏一愣。“我鼓励她什么了?”
  “鼓励她正当防卫,见机行事——”
  “我说错了吗?”
  “话没错,但对她和这里的小孩来说不适用!”
  祝今夏匪夷所思,她没指责于小珊处事不公,对方竟然反过来指责她。
  大概是看出她有话要说,又顾及其他,于小珊开门见山:“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用不着跟我委婉。我们山里人不讲城里人那套。”
  “哪套?”
  “虚伪。”
  祝今夏点头,也带了气:“是,你们只讲重男轻女那一套。”
  针尖对麦芒,谁也没说话,最后不欢而散。
  偏地方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光这天下午,她俩就在操场办公室撞见无数次,一个别开头去,一个目不斜视,谁也不搭理谁。
  办公室里再有老师用藏语聊天,也没人给祝今夏翻译了,以前都是旁边的于小珊充当翻译,不让她做局外人。
  如今满屋哈哈大笑,就她一个不知所以然,格格不入。
  祝今夏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思来想去,晚饭前敲响了时序隔壁的门。
  哐哐哐。
  铁门开了,于小珊从门缝里盯着她,语气不善:“有事?”
  “没事不能来啊?”
  “那就是没事找事。”
  两人对峙片刻。
  一旁虚掩的铁门忽然开了,顿珠拿着锅铲站在屋子里,“你俩干嘛呢?”
  “关你屁事。”
  “不关你事。”
  ——异口同声。
  吓得顿珠又把门关上了。
  他这一打岔,她俩也绷不住了。祝今夏深呼吸,“进去说还是在这说?”
  “这不是怕屋里乱,你们城里人嫌弃?”嘴上这么说,于小珊还是把门拉开了。
  “放心,我又不娶你,脏乱差也不关我的事。”
  “……”给于小珊气得,抱臂站门口,“那你别进来了,就这说。”
  祝今夏拨开她的手,自顾自进门。打眼一看,“……还真乱。”
  于小珊脸都黑了,她才从包里掏出条士力架递过去。
  “干嘛?”于小珊没接。
  “哄你。”
  活了二十来年,没见过这么哄人的。于小珊揶揄:“你哄人的方式还挺别出心裁。”
  “这不是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都破功了。
  于小珊接了士力架,也让人进门了,还倒杯水来,“坐。”
  祝今夏看眼衣服堆积如山的小沙发,“往哪儿坐?”
  “让你坐你就坐,话可真多。”于小珊白她一眼,“都干净衣服,没来得及折,我没嫌你屁股脏,你倒嫌我衣服多。”
  都不是藏着掖着的人,没两句就言归正传。
  于小珊说,在这山里,女孩子本来活得就艰难,不够中立是为了她们好。
  “山里和外面不同,你昨天也去村里走访了,难道没发现吗?在家的多半是女性,很多女孩子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反正要嫁人,又何必读那么多书?山里的爷们儿在家是皇帝,不做家务,有女人伺候。在这边就是动手打老婆,那也是家常便饭。我要是不对这些女生苛刻点,将来吃亏的还是她们。”
  “可他们来念书了,念书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些?”
  “祝老师,咱们这只是一所小学。”
  “小学怎么了?”
  “山里大环境如此,光是改变几个小孩有什么用?”
  “改变总是从个体开始的。总要有人先改变了,才能去改变大环境。”
  “说的轻巧。你还不知道吧,藏族流行兄弟俩娶一个老婆,两个男的对一个女的,真动起手来,就算你有两个呷西拉姆那么高,能打得过?你准备靠嘴输出,跟他们讲大道理?”
  “……”
  “我也想告诉他们男女平等,可大环境就是不平等。”于小珊说,“我就怕呷西拉姆嘴上嚷着平等,将来回到村子里和男人叫板,被群起而攻之。”
  祝今夏还欲分辩,于小珊的下一句已接踵而至。
  “祝老师,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
  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是于小珊结束了这场对话。她说:“今天你给她的武器,明天说不定会变成刺向她的凶器。”
  从于小珊的宿舍出来后,祝今夏没有去时序那吃饭。她在操场边上站了很久,站到一线天从湛蓝变成昏黄,最后坠入黑暗。
  手机里的消息姗姗来迟,是卫城。他刚看到微信对话框里多了个文档。
  卫城:舍得回消息了?
  不等祝今夏说话,下一条又来了。
  卫城:怎么,祝教授电话不接,是嫌跟我说话烫嘴,改文字输出了?
  卫城:人都躲山里去了,怎么不装死到底?
  卫城:这是还魂了?
  几通电话打下来,聊的并不愉快,往往说不了几句就变成互相指责,祝今夏才萌生了写信沟通的念头,却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
  手指在屏幕上起起落落,最后是一句:你看看吧,看了再说。
  卫城打开文档,只看了一句就冷笑着退出来。
  “你不觉得可笑吗?在一起七年,没收过你一封信,如今收的第一封,居然是诀别信。”
  祝今夏无言以对。
  相比起她这个理科女,卫城的确是更浪漫的文科男,刚在一起时,他给她写过三行诗,后来的七年里更是牢记每一个节日,玫瑰花和情书永不缺席。
  她也想过回信,可是我爱你落在纸上,总觉得苍白无力。
  自幼接受的教育是,“今夏,你一定要出人头地。”现实主义告诉她,爱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不是鲜花与甜言蜜语,而是脚踏实地的努力。
  于是她努力念书,上进工作。于是房子买了,车子买了。她将自己努力所得的一切都分享给卫城,到头来却渐行渐远。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却好像一件事也做不对。
  顿珠从三楼冒头:“祝老师,开饭了!”
  祝今夏抬起沉重的头,“就来。”
  晚饭的气氛比午饭时还要低迷。顿珠不断给时序使眼色,可惜石沉大海,最后只换来时序一句:“你眼睛抽筋?”
  顿珠暗骂,你才抽筋,你全家都抽筋!腹诽到一半,发觉把自己也绕进去了,只得气咻咻埋头苦吃。
  正值周二,吃过晚饭,学生们按例在操场上跳锅庄。顿珠又有新主意了。
  “来吧祝老师,我教你跳,跳一跳心情就好了。”
  祝今夏不是个会拒绝的人,她知道自己今天心情欠佳,一桌吃饭,这两兄弟吃得都比平时少……
  在顿珠的盛情邀请下,她行尸走肉般加入了跳锅庄的行列。可惜开局不利,跳了没两分钟就扭了脚。
  顿珠扑棱蛾子似的飞奔而至,问她摔哪了。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让我看看!”
  他又是要掀裤腿,又是要背她回宿舍。一整天的情绪堆积,此刻汹涌而至,祝今一把拍开他。
  “能不能让我自己待着?”
  从来一副笑模样的人罕见发作,顿珠僵在一旁没了动作。
  ——
  一瘸一拐回到宿舍,祝今夏坐在床上发呆。
  今天发生太多事,她一时消化不过来,一会儿想着呷西拉姆,一会儿想到卫城,一会儿想起旺叔,一会儿想起被她一巴掌拍开的顿珠。
  手心这会儿还火辣辣的,可想而知她出手多重。
  祝今夏拉过枕头,把脸盖住,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敲门声,才惊觉自己睡着了。
  “谁?”
  敲门声停滞片刻,“是我。”
  门外站着顿珠,从语气到神情都讪讪的,手里拿着云南喷雾。
  “睡前想起来医务室有这个。”他低头去看她的脚,“严重吗?”
  “……不严重。”祝今夏接过药,心下五味杂陈。
  她问顿珠:“你呢,手怎么样?”
  “手?手怎么了?”顿珠奇怪地看看自己的手,后知后觉,“哦,你说刚才那下?”他憨厚地摸摸脑袋,“放心,没打疼。我皮糙肉厚的要是都感觉疼了,那你高低得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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