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成年人的礼貌总是透着虚偽的味道,却着实有其存在的道理。
「这不是紫曦吗?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久别重逢的开头总是客气的恭维,不过,范紫曦对于这种称讚并不反感,虽然未必真心,起码给足了体面。
元季朗离开之后,范紫曦就跟高中同学都断联了,同时也拒绝参加所有相关的聚会,虽然主要原因是她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元季朗的消息,也不想面对旁人的质问,但是,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她已经很累了,勉强自己和不喜欢的人相处,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更何况,她一向都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係。
范紫曦从小就被优秀、聪明、漂亮等等美好的形容词包围着,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一点自命不凡的孤傲感,以至于被周遭人贴上「难以相处」、「不合群」的标籤,要不是为了打进元季朗的交友圈,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也说不定,现在想想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长大之后才明白,人毕竟是群居的动物,少时的特立独行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学会与人和平共处,才是在社会立足的根本。
席间的气氛一直很和谐,眾人一边说着高中时期的趣事,一边吃饭喝酒,出乎范紫曦意料之外的是,没有人来打探关于她和元季朗的问题,毕竟都毕业好几年了,探究八卦的心思也是有时限的。
原来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只有她还自囚于原地。
思及此,本来紧张的范紫曦终于放松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在意的都已经过去了,那些恐惧之所以还残留着,是因为她没放过自己。
不过,元季朗似乎也没打算放过她,「你们是男女朋友吗?」他指着范紫曦跟裴昊呈,表情玩味地问道。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刻意提起。
「我还在努力让紫曦点头。」裴昊呈的答案恰如其分,一如他给人的感觉。
「那我就还有机会了。」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动作,互相使眼色,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尷尬。
当年,整个学校都知道范紫曦喜欢元季朗,两人的事情闹得风风雨雨,几乎可以说是所有人茶馀饭后间聊的话题,大家都很好奇,向来万花丛中,片叶不沾身的元季朗究竟会不会栽在范紫曦身上?
人们总是会同情求而不得的深情人,所以,也有不少人是希望范紫曦可以得偿所愿的,尤其是在喜欢元季朗的女孩被动或主动放弃之后,希望两人在一起的声量也越来越高。
可是,他们终究没有在一起,甚至,两人断联的消息来得非常突然,没有任何预兆。
「哈、哈,就叫你喝慢一点,看吧!这么快就醉了。」坐在元季朗旁边的男人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笑着打圆场。
元季朗还想说话,恰好新人来敬酒,他不得不闭上嘴巴,场面暂时得到了控制。
不过,他的视线始终都固定在范紫曦身上。
***
抢新娘捧花的环节,大概是婚礼最激动人心的活动了。
大概是想沾沾喜气,所以大家都相当踊跃参加,以女性居多,也有少数男性想着凑个热闹,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裴昊呈尤其显眼。
范紫曦没有去抢捧花,在场边观战。
「三、二、一。」新娘用力往后一扔,捧花被拋至半空,裴昊呈靠着身高优势从人群中托颖而出,抢到了捧花。
他一拿到捧花,就朝着范紫曦走了过去。
见状,元季朗不屑地嗤笑,他觉得裴昊呈只顾着耍帅,忘记了范紫曦对花粉过敏,送花给她无异于伤害她。
没想到范紫曦却欣然接过捧花,笑得像是收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收下?难道范紫曦的过敏症是骗他的?
以前元季朗也送过花给范紫曦,可是,每次都被她拒绝了。
为什么?
不肯收他送的,却愿意收下裴昊呈送的。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裴昊呈究竟有什么差别?
是因为裴昊呈在范紫曦心中的分量,已经超过当年的他了吗?
元季朗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个性,他立刻上前问道,「你不是对花粉过敏吗?」他问得咬牙切齿,因为裴昊呈将范紫曦护在了身后,所以,他是隔着裴昊呈在跟范紫曦说话。
「来婚礼之前,紫曦就吃过药了。」裴昊呈代替范紫曦回道。
「我不是在跟你说话!」元季朗微扬声道。
周遭有几个人,闻声投来了目光。
不过,元季朗此刻根本不在意别人的视线,他的内心前所未有的慌张了起来。
元季朗曾经是很得意的,他比裴昊呈更早认识范紫曦,也更了解她,就算她现在不喜欢他了,一起共度的岁月也不会因此被抹灭,曾经他是信心满满的,认为她一定会回头,可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某些事情正在改变,裴昊呈跟范紫曦有了别的联系,而他甚至很难跟范紫曦说上话。
「组长说得没错,我吃过药了。」范紫曦压低了声音,冷然道:「还有,请你注意一点,你正在参加别人的婚礼,这里不是你可以随便的地方。」范紫曦的忍耐已经到了临界点,今天再怎么说都是同学的婚礼,她以为元季朗多少会有点收敛,结果还是这样恣意妄为。
范紫曦曾经很喜欢元季朗,她羡慕他活得随心所欲,坦率地遵从内心的直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她做不到的,因为她的高傲全都源自于她的优秀,范紫曦自己也很清楚,哪天她如果不优秀了,所有的高傲落在旁人的眼中,都会变成自负,所以她一直很努力地维持着优秀的模样。
她不在乎别人觉得她难搞,但是, 她不能接受别人觉得她不够好。
元季朗并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自己活得快不快乐,这让范紫曦很嚮往,就像飞蛾嚮往火焰,儘管知道会受伤,还是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但是,范紫曦不想再当飞蛾了,翅膀应该用来带去她更远的未来,而不是徘徊在已经如同废墟的过去。
那个炽热的如同火焰的少年其实没有改变,只是少女歷经几年时间,终于明白火焰虽美,却很伤人。
那些被灼伤的地方,也该是时候癒合了。
***
婚礼结束之后,裴昊呈载范紫曦回家,可是到了家门口,范紫曦却没有下车,她沉默了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裴昊呈没说话,握住了她的手,以示鼓励。
他知道,她要坦白了。
范紫曦悠悠开口,声音微微打颤,「我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上了元季朗,当时,他就是我的全世界。可是,他的世界除了我,还有很多人。」
「刚唸大学的时候,我和家里的关係很糟,父母不同意我唸设计,他们觉得我明明就可以唸电子、工程之类,更有『未来』的工作,为什么偏偏要唸设计呢?可是我不想再过着被他们支配的人生了,我一直顺应着父母的要求,做一个『优秀』的女儿,在成年的同时,我想自己选择想要的人生。当然,人生头一次叛逆的后果很惨烈,我的父母不但不愿意给我生活费,连学费也不帮我出,所以我只好疯狂打工。」
「我和元季朗考上了不同的大学,他又很受欢迎,为了不让这段不明不白的感情冷却,我把除了打工以外的时间跟心力,都花费在了他身上。不去结交朋友,也不怎么参与系里的活动,渐渐地就被边缘化了。一个无法和他人沟通的设计者,再有天赋,也没有用。所以,我的课业乱成了一团垃圾,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在学业方面惨败,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聪明,其实没什么用处,在我喜欢的领域里面,并不看重这些。到这里我还安慰自己,没关係,起码,我还有元季朗。然而,元季朗却跟我说他腻了,转头就走,而我甚至连指责他的权力都没有,因为没有名分的关係是不用负任何责任的。然后,我就崩溃了,我放弃了那么多,把鸡蛋全都放到了同一个篮子里面,可是,鸡蛋全碎了。强烈的自尊心让我无法接受这样悲惨的自己,不该是这样的,那一阵子,我脑袋里只有这个想法。」
「我吃不下、睡不着,没办法上学、工作,甚至是与人交流。在连续旷课两周之后,学校通知了我的父母,他们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得了忧鬱症。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吃药,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范紫曦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其实,导致我生病的诱因有很多,并不只是因为元季朗离开了,可是,他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我来说,和他相关的过去,都像是在提醒我,曾经有多么失败,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去回忆,这是我不想告诉你那些过去的原因之一。」
「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我很害怕,我害怕你不能接受我心里有病,我害怕你觉得我『不正常』,我希望在裴昊呈心中的范紫曦是坚强又美丽的,而不是必须吃药才能正常生活的『病态』模样。」